大興城,抱月茶樓中。

辛溫平坐在茶樓頂樓,獨屬於她的書房內,向下望著自東宮出殯的儀仗隊。大興抱月茶樓的地兒是月無華替她選的,這茶樓原是個很大的酒樓,原本經營得挺好,但酒樓的主人老家出了變故,急需一筆錢,便只能變賣了。月無華藉著將軍府的名頭,很順利地從一眾紈絝手上搶到了這塊地的地契。

這大興的茶樓,比洛陽的更大,更氣派,足足有五層之高,第五層被做成了辛溫平的大書房,專門供她一人會客使用——甚至,還有一個隱藏的密室和供她休息的臥房。茶樓的設計,楊菀之參與了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錢盎帶人做的。楊楚離如今也從洛陽撤出,來到了大興。洛陽的抱月茶樓現在完全交給錢家人在打理了,辛溫平如今有意給錢放讓利,經過幾年的積累,加上如今持國公和平西王都在暗中助她,比起金錢這種黃白之物,辛溫平更看重的是自已手下的人脈勢力。抱月茶社作為一支民間的商隊,又有錢家布莊互利互助,能為辛溫平帶來更多的收益,所以與其糾結在洛陽抱月茶樓的那點權與錢,不如讓渡給錢家,自已省心,還能更好地獲得錢家的助益。

辛溫平從前就不是個愛湊熱鬧的,又被康成映在問心堂生生地拘了那麼些年,如今越發的不愛出門。這抱月茶樓是這一片坊市中最高的建築,也靠近主幹道,她每日坐在這書房裡,倒是也將這大興的一角納入眼中,如看畫片一樣,也不覺無聊。

如今,這出殯的隊伍中,她正對著先前公孫冰送來的畫像,一個一個認著人。那個一身白衣如喪考妣的、五十左右大腹便便的男人,就是竺自珍,辛溫平視力不算好,看不起他的表情,但看他走路的姿勢僵硬,看來竺師師的死對他來說也不是毫無波瀾。親生父親沒有她所想那樣不在乎她,竺師師或許該感到高興吧?想到這裡,辛溫平惡劣地笑了一聲:“我倒是沒想到竺師師居然也死了。”

她知道竺師師一直在等懷孕,想靠一個皇孫作為自已日後的依仗。但辛溫平等不了,也不想等。那兩個醫女都是她安排的人,而竺師師身邊的棠梨也早就被她買通。那個棠梨本就不是個聰明人,楊十二隻用了三天就成了棠梨的好姐妹,從棠梨那裡套了不少話,還好心給棠梨出了不少“如何應付自已難纏上司”的主意。辛溫平原本只是想給竺師師一個契機,逼她動手——殺辛溫泰,她不想髒了自已的手,也不想冒著風險暴露自已。而下毒,還是要身邊的人來做最為合適。

但她沒想到,竺師師居然死了!這對於她來說,可謂意外之喜。

辛溫平已經不是往日的辛溫平,她從未想過讓竺師師活太久,哪怕竺師師真的懷了皇孫,她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她灌下一碗落胎藥。她覺得辛溫泰的想法其實很好:如果辛兆有得選,他不一定會立皇太女;那如果辛兆沒得選呢?

若是讓楊楚離、楊四等人看見辛溫平臉上這表情,一定要大大吐槽,主子這樣看著比太子還要壞一萬倍。但此時坐在辛溫平對面的是柳梓唐,他也正望著那出殯的隊伍。太子薨,五品以上官員都要去送行,他師父也去了。對於這兩人的死,公孫冰此時心裡已經沒有太多波瀾。公孫冰對竺師師的同情少得可憐,非要說來,這份同情也僅僅出於二人同為女子的身份,但對於她這個人,公孫冰卻覺得一切都是因果報應。竺師師算計別人,最後反噬到自已身上,正是活該。

柳梓唐倒是開口道:“她死了,聞亭靜的下落也沒有交待清楚。”

當初,竺師師正是以聞亭靜的下落為誘餌,來和辛溫平談判的。柳梓唐還記得當時辛溫平顯得很急切,這會兒卻一臉平靜,甚至語氣還帶了幾分譏諷:“怎麼,想不到柳大哥倒是個長情的人,這麼些年還記掛著呢?”

“……只是覺得你那時看起來很在意。”柳梓唐垂眸,看向杯中的茶。

“我不顯得在意,怎麼讓竺師師以為她拿住我了?”辛溫平淡然一笑,“況且我料想,竺師師既然早就存了要用聞亭靜拿捏我的心思,應當不會只是把聞亭靜放著。換做是我的話,我肯定會不斷地激化這個人心中對我的憎惡,然後把她磨成一把鋒利的刀,在暗處將刀尖對準我的心臟。”

不得不說,辛溫平所說的,正是竺師師當時所想的。

柳梓唐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惜註定要讓她失望了。”

他太瞭解過去的聞亭靜。他至今猶記兩人同年中的秀才,那時正是柳花飛絮的季節,他們三人一道去城外踏青慶祝,聞亭靜指著風中扶搖直上的柳花道:“菀菀、杞之,你們快看——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當時的楊菀之卻笑了笑,望著柳枝間穿行的雨燕道:“阿靜,你本是雨燕,不用借風也可以飛的。”

柳絮借風一時青雲直上,風止之時,依舊免不了落入泥土的命運。雨燕雖不能扶搖,但只要奮力振翅,便可以擁抱天空。

聞亭靜卻不認可:“我聽聞雨燕一生都要在飛行中度過,從未有人見到活著的雨燕落在地上,它們一落地,很快就會死去。這樣的一生,多疲倦呀?”

楊菀之不再說話,只是望著兩隻雨燕嬉鬧著,快速掠過水麵,飛向遠方。

“是啊,若是個扶得上牆的,怎麼會汲汲營營,只為了一樁婚事。”辛溫平的譏笑將柳梓唐拉回現實,他有些無奈,這件事情在辛溫平這裡估計是沒法翻篇了。但也好,有人時刻提醒著他過往的錯誤,能讓他在未來更加謹慎。

辛溫平輕輕搖了搖頭:“但,只是她現在沒有那麼重要而已。既然知道了她還活著,就總能找到她。她對付不了我,但阿姊卻未必。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我還是會讓人把她找出來,殺了她。”

“嗯。”柳梓唐沒有反駁,“我此次圍獵,雖然和尉遲域等人關係不深,但也得到了一些訊息,李承牡有意回西北,原本這次圍獵是想給尉遲域鋪路,讓尉遲域頂替李承牡做大司馬。但圍獵因為太子的意外終止了,尉遲域的路能不能走通另說,但李承牡已經上書引咎自請外放。聖人目前還沒鬆口,需要我們在朝中動作嗎?”

“你的意思是,攔住李承牡,把他扣在京城?”提起這個,辛溫平臉上也收起了譏誚,神色認真起來。

“是。”柳梓唐沉吟,“李承牡此人絕不簡單,他不是他表面上那樣的莽夫。若將他放回西北,那定然是放虎歸山。而且,如今平西王府已經和聖人離心,聖人對平西王府會越發戒備。若是李承牡再回西北,原本吐蕃和突厥就對平西王府呈兩面夾擊之勢態,如今向東聖人有意提防,向西再有李承牡虎視眈眈,平西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辛溫平點頭,柳梓唐所說的問題,她也考慮到了:“這件事情,如果要你們去做,有幾成把握?”

“四成。”柳梓唐道,“如今,聖人其實是動心將李承牡放回西北的,他對平西王的戒備實在是太重了,他自認為自已出身西北,對西北軍還有李承牡是有很強的掌控的,只是也確實害怕李承牡離了大興,就日漸與他離心了。若是李承牡此時以退為進,聖人必然會將李承牡放回去。而且,太傅致仕,大司馬再引咎外放,意味著朝廷將要大洗牌,這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多。如果不是和平西王有牽扯,我們其實也希望能從這次洗牌之中得利,竺派更是不遑多讓。武川姚氏的姚靖仇,如今是晉州司馬使,可是也盯著大司馬的位置呢。”

“只有四成嗎……”辛溫平沉吟。

平西王府既然是九姓十三家之中的敦煌賀蘭氏,原本的立場也是偏向竺派的。所以,若不是有自已這層聯絡,平西王府的事情,竇派自然不會管。

她思索片刻,決定道:“那我們便不管了。如果竇派為平西王府做事,反而容易讓平西王府因為立場問題在九姓十三家之中為難。以後,竇派和平西王府也儘量不要站在同一戰線。平西王府,可以是我抓住竺派的一條繩索。而至於腹背受敵之困境,如今北面突厥,在堂姐的幫助下已經形成互市友好的關係,暫時不必擔心;回紇那邊,原本也有動亂,竟是幽蘭做了使節,將事情平了下來。而南面,吐蕃與月家軍在雅礱河谷纏鬥,又有祁連山阻隔,一時也越不過來。南北之困並非迫在眉睫,東西之困不日也可解決,若平西王府真的需要人在朝中絆住李承牡,也該由竺派出手。”

“但李承牡一旦歸了西北,西北可就未必能受掌控了。”柳梓唐擔憂道,“安西都護府還有小部分的草原部落,雖然歸順,但並不穩定。若是李承牡有野心,糾集這些力量,甚至可以自立為王。”

“但李承牡是中原人,西北軍也大部分是中原人。”辛溫平搖了搖頭,“故土難離,他們不會把安西都護府當作故鄉,總是會想著回來的。只要有這個念想,安西都護府就永遠脫離不了掌控。”

柳梓唐也是想到了什麼:“九姓十三家三百年前稱為五胡七望,七望為漢人,五胡為胡人。原本胡人有自已的姓氏、語言、習俗,與漢人涇渭分明,但自從宇文氏掌權,令胡人穿漢服、學漢語、與漢人通婚,胡漢邊界慢慢消失,甚至五胡之中三胡都改了漢姓,只剩宇文、賀蘭為胡姓。而今李承牡盤踞西北不假,但通往西北的‘口’在平西王府,我們只要開啟這個口,讓大量的漢人進入安西都護府貿易、經商,與當地的胡人通婚,慢慢同化,屆時,安西都護府便徹底和辛周融為一體了。”

“那是自然,既然歸順了我辛周,就斷然沒有再分裂的道理。”辛溫平認可地點了點頭

平心而論,柳梓唐此人能力確實不差,此次行動能夠成功,除了竺師師一手助推,也少不了他和月無華里應外合。白日裡他跟著尉遲域摸了幾處疑似虎穴的地方,直接為月無華殺虎提供了便利——加上月無華運氣突然爆棚(也是李順突然倒大黴),竟然在去虎穴的路上就遇見了。至於碎金飯,西南馴獸成風,早在圍獵之前,就有將軍府中從月家軍退下的馴獸師混進圍場,將那條通往獵虎陷阱的路帶著貓兒走了無數遍。月無華太瞭解辛溫泰此人的性格,拋下一個誘餌,辛溫泰就輕易咬鉤了。恐怕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已居然被一隻貓算計了吧。

當然,查案的王恩也想不明白。大家都覺得太子的死有蹊蹺,但和太子有感情糾葛的月無華有強有力的不在場證明,雁書也和他一直在一起。除了守夜巡邏的也沒有人離開那片區域——倒是有個很奇怪的人,聽說有人看見他在太子失蹤前站在太子營帳附近的草叢裡,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音,但很快又回到自已的隊伍了。此人是圍場負責巡邏的人之一,他聲稱自已路過那邊時一時尿急,就離隊找了個地方小解一下,正好看見林子裡有野貓,就學老鼠叫逗了逗。這話似乎有點無厘頭,但好像也找不出破綻,王恩就只能把人放了。

實際上,經過馴獸師的訓練,碎金飯早就把獵虎陷阱旁的一個樹洞當成了自已在圍獵場的窩,馴獸師只需要在合適的時間引導碎金飯出現在辛溫泰的視線裡,剩下的,只需要交給碎金飯那顆急著回“家”睡覺的心。王恩只在獵虎陷阱周圍找到一些零散的小獸痕跡,人的腳印都來自於那日施救的人,經過對比後都一一對上,也都有不在場證明。

至於那毒蘑菇湯,早就被辛溫泰喝得一乾二淨,那毒蘑菇仵作也查不出來,剩下的都是些普通的牛肝菌,中毒的可能也被排除了。

王恩最後遺憾地得出結論:太子就是發了失心瘋,所以才會跑進樹林,跌進獵虎陷阱裡。

辛溫泰死了,楊菀之自然睡了好幾個好覺。只是月無華不辭而別,只託雁書送來一枚藍綠色玉墜,正面順著那玉的顏色紋理雕成了孔雀尾羽的模樣,背面卻刻著一句詩:“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折梅像是認識那玉墜,臉上寫滿一言難盡,但任憑楊菀之怎麼問,都不能從她嘴裡撬出半句話。月家軍出來的人可不是焚琴那種八卦丫頭,嘴嚴得上十八種酷刑都不會洩露主子的秘密。楊菀之只能把這和自已風格完全不搭的花裡胡哨的玉墜收起來了。

折梅卻想,這孔雀玉墜是當年攻破南詔的戰利品,後面的詩是阿玉死後公子刻的,戴著這麼多年,最後竟然隨手給了楊姑娘,看來是真的放下了。但這玉墜後面詩的來歷還是別讓楊姑娘知道,免得心裡有疙瘩。

只是她家公子呀……真是如他刻下的這句詩一樣。

追求愛,卻總是愛而不得。

如此看來,這玉墜倒是應景了。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回首行過處,別時夢依依。

閔德四年冬,太子冬狩時意外殞身,而太子妃不欲獨活,隨之而去,合葬皇陵。李承牡引咎外放,大司馬一職空懸兩月。閔德四年十二月,月家軍與吐蕃之戰獲得大捷,吐蕃大將被章楚山斬於會川,朝中有提拔月槐嵐為大司馬的聲音。聖人慾召月槐嵐回京,換尉遲域統帥西南,被勸阻。大司馬之位最終還是落在了姚靖仇身上。此次官場洗牌的博弈,依舊是九姓十三家的勝利,但竇派竟然站住了腳跟,反而是李派有淡出中央核心區的架勢,留在朝中的多是些小官。

而最可憐的卻是王文珍。辛溫泰死時王文珍已經在準備婚服,人還有一個月就到大興了,如今還未嫁入皇家,先成了寡婦,但辛兆又斷不可能放她自由婚嫁,便來大興為辛溫泰守上半年皇陵,然後去皇室的道觀裡,青燈古佛。為了安撫王榮,將王榮從幽州督使提成了河北道司馬使,一躍成為從三品。

也是在十二月,聖人決定於明年改元,年號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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