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方才奴才帶著李順正走著呢,這大蟲突然從草裡竄出來,一口叼住李順就跑,是月公子一箭射穿了大蟲的眼睛,救下了李順……”這邊程思威正跟聖人彙報呢,一眼瞥見抬著一團人形走來的李承牡一行,心一沉。

李順算是他帶著比較得用的徒弟,這大蟲一口咬下去,就算是被月無華及時救下,也是下去了大半條命,須得儘快就醫。眼下看來太子爺的情況不容樂觀,哪裡還有人能顧得一個奴才的死活?李順怕是沒得治了。

“陛下,太子……太子……”李承牡往辛兆面前一跪,囁嚅道,“太子掉進獵虎的陷阱裡,身受重傷!”

辛溫泰被抬過來時,已經有太醫在尉遲域等人的幫助下將辛溫泰接進營帳中,但人是橫著抬回來的,想來情況不樂觀,辛兆的臉已經黑得要滴水了。他猛地起身,一言不發地越過月無華等人,徑直向太子營帳走去。

李承牡望著地上的虎屍。看得出來,方才即便是被射瞎了眼,依舊是一場惡鬥。猛虎身上有多處刺傷,月無華今日身上沒有帶槍,是用隨身的匕首近身搏鬥,與雁書合力,方才殺死這隻猛虎。而月無華的肩膀也被猛虎咬得皮開肉綻,深可見骨;雁書身上的傷更是恐怖,整張臉都被虎爪抓花了,一隻眼睛好像不行了,痛苦地半眯著。方才為了保護月無華,雁書擋下了很多。

李承牡開口道:“月無華,你運氣不錯。”

“多謝大司馬誇獎。”月無華講話時,只覺得自已身上的傷口撕心裂肺地疼。儘管作為一個軍人,他早已經習慣這樣的疼痛,但額角還是滲出了冷汗。

他對李承牡道:“我身體難受,先回營帳休息了。”

說罷,和雁書二人相互攙扶著離去,有章晚規的人跑過來搭把手。李承牡也不想管他,橫豎,辛溫泰救不活了,而辛溫泰的死必然會讓聖人和平西王府的關係再次下跌到冰點,兩方因素疊加,他正好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去西北。屆時,他與月家短期內沒有什麼利益糾葛,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知道,有些事情還得一步一步來。

不多時,章家就派人來將月無華主僕二人接回大興醫治。等到聖人想要找月無華髮難時,人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句“感謝陛下放我回西南”的口信。程思威這次算是得了月無華的恩,儘管李順還是死了,但若是沒有月無華主僕,程思威恐怕也難逃虎口。他心裡默默記下這一筆,日後替月公子在聖人耳邊吹點耳旁風。

離開圍獵場之前,有個下人攔住月無華等人,遞來一張信封:“我是右司徒大人的隨從,這是我家大人給月公子的。”

月無華開啟信封,裡面是一張去益州的路引。

雁書一邊倒吸著涼氣,一邊問道:“怎麼辦?”

月無華此時身上的傷已經被簡單包紮,他點了點頭道:“兩都確實不能再待了。君無戲言,聖人當百官之面答應了放我走,斷然不能反悔。但既然成大人送來路引,當是要我小心夜長夢多。你既然已經離開月家軍,再回去也沒有意義,便留在兩都好生養傷。我今夜就走。回去以後讓折梅給秦黛傳信,讓她在益州接我。”

月家軍如今在雅礱江一帶與吐蕃作戰,秦黛是月家軍留在益州鎮守的女將。

“……楊大人她……”

聽到雁書提起楊菀之,月無華心軟了一瞬,旋即搖了搖頭:“來日方長,又不是再也不見了。”

但思索了片刻,還是從伸手,將自已今日戴在心口的玉墜摘下來,遞給雁書:“替我報個平安,順便賠罪吧。”

他讓章家帶來的醫生先為他處理完傷口,拿著路引轉身下了馬車,跨上那匹青色的點星駿馬,揚長而去。快馬加鞭路過大興城外時還是凌晨,他遠遠望了一眼這座仍在睡夢中的城池,此時,夜色濃郁,天上三五星子清晰可見,月光溫柔地守護著京城百姓的一夜寧靜。

月無華放慢了腳步,對著大興城凝望片刻,喃喃道:“菀菀,祝你好夢。”

他夾緊馬腹決然扭頭。顛簸之中,肩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

看過辛溫泰的傷勢,辛兆坐在帳外,臉色難看到極點。冊立太子時,辛兆不知道竺英已有三月身孕,也不知道自已這麼快就能有皇兒。當時在諸多勢力的助推之下,稀裡糊塗地就立了太子——甚至,有些刻意與母皇作對的意思。母皇一直不喜辛溫泰,但辛溫泰是他的嫡長子,他總覺得他應當是最優秀的。

甚至在逐漸瞭解了自已這個兒子之後,他還覺得或許太子還會變,他只是不太成熟。

但現如今……

辛兆自已也搞不明白自已心裡想什麼。

他不想承認自已的太子立錯了,也不想再一次經歷喪子的痛苦,但看見太醫衝他搖頭的時候,他一面怒火攻心,一面,心裡又鬆了一口氣。

沒關係,他還有阿義,他未來還會有很多的兒子。

只是如此一來,和賀蘭家的關係,就越發微妙了。想到平西王府,辛兆心裡又煩躁起來。賀蘭家的兩個女兒先後嫁給他,又先後早逝,而兩個賀蘭氏生下的兩雙兒女,也先後遭難,這換做是任何人,內心都會有隔閡的。

偏偏賀蘭家鎮守隴右道東的涼州府:涼州府北守突厥、南扼吐蕃,地位重要。敦煌郡在涼州府管轄之下,又是賀蘭氏的發家之地,說賀蘭氏是涼州府的土皇帝都不為過。從太祖之時,就有意要制約賀蘭氏,給辛兆所選正側妃皆是賀蘭氏女子亦是出於此番考量。

而在此之前,安西都護府地區尚在回紇人手裡,辛周依賴賀蘭氏;等到賀蘭氏收服了安西都護府地區,太祖卻並未將整個隴右道交到賀蘭氏手中,而是從平西軍中分出了五十萬的西北軍,交到當時的惠王黎燁手裡。

黎燁是哀帝的堂兄,先惠王是哀帝父親的嫡親兄弟,惠王在黎氏宗族的地位很高;但偏偏黎燁和哀帝的關係並不好,因此後面成為了太祖的擁躉,說是太祖在黎氏最為器重的人也不為過。只是太祖素來疑心重,在崇安兵變之後,太祖疑心惠王與廢帝黎堯有所勾結,竟是將黎燁召回大興,當庭殺之,惠王府滿門慘死。此後近四十年間,安西都護府先後被天水辛氏、武川姚氏、西涼王氏等勢力把持,直到如今,西北軍由李承牡一手操控。這些人,無一不是聖人時下極為器重的心腹。

為的不止是威懾突厥、回紇、波斯等國,還有就是對平西王府形成兩面挾持之勢!

即便如今平西軍大把的兵權都在辛兆手上,辛兆依舊不敢輕視平西王府。原先立辛溫泰為太子,也有安撫平西王府之意,如今辛溫泰一死,平西王府定要發難!果不其然,正在想著呢,賀蘭聞賦便急匆匆趕過來,問道:“太子如何了?”

辛兆心下煩躁,但面上也只能作悲痛狀:“朕……心痛萬分!”

這一位是不是真的心痛,賀蘭聞賦看不出來,他其實關心的也不是辛溫泰能不能活,而是辛溫泰死沒死掉。比起這個手刃親妹的太子爺,尚未迴歸的二皇女藉著抱月茶社的商隊,為賀蘭氏提供了不少資源,甚至助推了涼州府與突厥的互市——他們賀蘭氏不是漢人,也不在乎這個天下是在男人手上還是女人手上,但二皇女過往沒承過賀蘭家一天的好,卻能念著他們賀蘭家,平西王府的天平早就已經傾斜向了二皇女身上。他們在涼州,看似是土皇帝,實則四面楚歌。而賀蘭敬也並非全無野心之人,他願意幫助二皇女,並非毫無所求。

賀蘭家想要安西都護府,已經四十年了。

辛溫泰給不了,那就讓位吧!

但賀蘭家也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向聖人發難的機會,那被沒收的二十多萬兵權,賀蘭敬可是做夢都念叨著呢!

只是辛溫平當初佈局時,並不知道賀蘭聞賦會在此次圍獵之中,她對這個暗藏野心的外祖家,也有七分的提防,因此,和賀蘭家的交往還僅僅停留在商道貿易之上。賀蘭聞賦並不知道辛溫泰如今的狀況是辛溫平設計,只覺得二皇女身上一定有天命!

若說從前,平西王府對這個鄉野長大的二皇女還有疑慮,但他能想象到,此次回涼州之後,待到二皇女正式認祖歸宗,平西王府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二皇女奪嫡!

賀蘭聞賦在帳內話裡帶刺地激了聖人兩句,聖人心煩,又沒法反駁,只能讓程思威安撫一下賀蘭聞賦的情緒,把他請出帳。

走出營帳時,賀蘭聞賦正對上李承牡的目光,四目相對時,兩人都從彼此眼中讀到了不友善的資訊。

賀蘭聞賦心想:李承牡必是狼子野心!

李承牡心想:平西王府必是狼子野心!

此時兩人都各懷鬼胎,也能算得上半斤八兩了。西北軍和平西王府這兩股勢力在暗暗較勁,有一個人卻在偷著樂呢。

聽說辛溫泰基本是活不了了,竺自珍站在帳外,表面上悲痛地以頭搶地,大喊著:“太醫、神醫,你們一定要救救太子,救救我的好女婿。”實際上貼著地面的那張老臉,嘴角止不住地瘋狂上揚。

竺英是他的親妹妹。兄妹倆雖然差了近二十歲,但竺英從小就親近他,說是他這個哥哥捧在手心裡養大的都不為過。入宮了以後,妹妹受寵,他這個大冢宰也坐得越發舒心。而如今辛溫泰一死,辛溫義就是皇長子,若是幾年內,後宮沒有別的皇子誕生,而阿英能再生下龍兒……

竺自珍彷彿已經看見人們一聲一聲喊著他“國舅爺”的美妙景象了。

但竺自珍雖然很想笑,還是要痛哭流涕地為自已的女婿把戲做全,他在內心對自已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一般情況下我不會笑。

但是真的有點忍不住。

帳內,竺師師假惺惺地坐在辛溫泰床前,正抹著淚呢,辛溫泰卻突然睜開了眼睛。一瞬間的迴光返照卻沒能消除他的幻覺,在他的眼裡,坐在他床前的人卻不是竺師師,而是楊菀之。

太醫見太子睜眼了,連忙道:“殿下,你醒了?”

辛兆也連忙起身,卻見辛溫泰抓著竺師師的手道:“賤人,你不要假惺惺地哭我,我若是死了也要帶你一起死,我要你給我陪葬,去地下做夫妻!”

辛溫泰此話一出,竺師師只覺天打雷劈,何況聖人已經聽見了!她還未說些什麼,辛溫泰竟猛地噴出一口血,怒目圓睜,伸手指著辛兆的鼻尖:“妖魔,你——”

他一語未盡,手臂直直地落下來,一雙眼睛仍舊直勾勾地瞪著辛兆。太醫顫顫巍巍地上前,探了一下辛溫泰的脈,撲通一聲跪下來:“太子,薨了……”

竺師師想起辛溫泰說的那句要她陪葬的話,頭腦一空,從床邊滑坐在地上。辛兆掃了她一眼,冷冷開口道:“就按太子說的來吧。給太子妃賜酒——”

他早聽見竺自珍在帳外跟哭喪一樣地嚎了,這個老賊心裡想的什麼,他一清二楚。他雖然寵愛竺英,也頗為喜歡辛溫義,但不代表他能讓竺自珍小人得志,未來在他頭上撒野!

“不,不行!”竺師師迅速地回神,也不顧什麼禮數什麼體面,爬過去抓住辛兆的衣襬,哭求道,“兒媳已經懷有皇孫,兒媳不能死!”

她本不想將自已已有身孕的事情這麼早就抖落出來,但現下,這已經是她的保命符。

辛兆停下了腳步,掃了一眼竺師師和太醫,太醫連滾帶爬地爬過來,把了一下竺師師的脈,臉色慘白地看了一眼竺師師,又看了一眼辛兆,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太、太子妃並未懷孕。”

“怎麼可能?”竺師師大喊,“你這個庸醫,你說謊!”

竺自珍也聽見了這邊的動靜,連忙進帳跪下:“陛下,以人殉葬萬萬不妥啊!小女身為太子妃,自然當為太子守節,陛下,您讓小女落髮出家,或者去為太子守陵吧……”

他對自已的女兒當然也有心疼,只是他哪裡敢忤逆聖人?

說話間,辛兆已經眼神示意另一個太醫上前為竺師師把脈,得到的結果依然是沒有身孕。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竺師師驚恐地搖頭,那醫女之後過了不久,她又找過另一個醫女,也是說她已有身孕,時間都和第一個醫女是對上的!她懷孕一事,不僅防著東宮,也防著竺家人,因此沒有找太醫,也沒有找竺家的府醫。她此時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想,只是還不曾抓住,就已經沒有機會了。

“太子妃竺師師,口無遮攔,欺君之罪當死。”伴隨著辛兆話音落下,程思威已經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宦官押住竺師師,將太醫剛剛調配好的毒酒灌進了竺師師的喉嚨。

而李承牡伸手攔著竺自珍,不帶任何安慰的語氣開口:“竺冢宰,節哀。”

毒酒入喉,竺師師的眼神迅速渙散,她倒在地上,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她喉嚨火燒一樣的痛,啞著嗓子道:“辛……溫……ㄆㄧ……”

最後一個“平”字,她沒能夠發出聲音,便已經斷氣。

竺自珍跪在地上,對著女兒的屍體,久久無言。

這會兒,他真的笑不出來了。有幾分悲傷,但更多的,是伴君如伴虎的恐懼。

李承牡望著竺自珍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想,這大興,是時候抽身了。

公孫冰站在帳外,遠遠望著帳內,營帳被捲起一角,看不見竺自珍和李承牡,卻能看見竺師師睜著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看著她,也是死不瞑目。公孫冰有一瞬間的於心不忍,卻沒有移開目光,而是任由竺師師無光的眼在她的心上紮下一根尖刺。

猶記多年前,這姑娘也在太學裡讀書,只是因為她與竺自珍的齟齬,二人並未能有師生之緣。但她還是能想起來這個姑娘很愛騎馬,愛飲酒投壺,時常看見她提著酒葫蘆、穿著一件滿花的大歌袍,在太學前的大街上與一眾紈絝縱馬。她記得竺師師是個聰明又不服管教的學生,小時候頑皮,長大了也有幾分桀驁難馴,只是後來有幾年沒見,再見面便是太子大婚,竺師師穿著吉服,強顏歡笑著。

如今,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女,已經沾了一身的髒汙,成了宮牆內的一件犧牲品。

公孫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看來,我的路還有很長很長一段要走。”

辛溫泰一死,月無華回西南,平西王府也會有所動作,聖人為了維穩,定然會給平西王府一些補償。但他又信不過平西王,因此,很可能會加重對西北軍的扶持。往後的半年,註定是大興官場大洗牌的半年。

公孫冰幾乎能看到眼前有個很深的漩渦,裹挾著所有人向下沉去,但她不會逃。她要站在這個漩渦中心,活到得償所願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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