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慎言。”楊菀之出言提醒,“東都今時不比往日,你身份特殊,更要小心。”

“阿姊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謹小慎微了?”辛溫平挑眉,“他做得,我說不得?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法,比比皆是,偏生他要用這麼個下下策。他這麼一來,將郡主置於何地?若是兩國相安無事,也不會有人念著郡主的好;若是日後突厥翻臉不認人,那所有的惡果可都是郡主在吃。阿姊既然與郡主私交不錯,如今我們又欠下郡主一個人情債,若我好生謀劃,或許可以免除郡主和親之困。”

辛溫平在河曲書院日子過得緊巴,一方面是書院本身就面向寒門,不宜鋪張,她也習慣了這種低物慾的生活;另一方面,抱月茶社這邊賺的錢,她都投進了經營自己的勢力之中。如今和親之事既然還沒放出風聲,說明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給她謀劃,她手下的勢力剛剛起步,若是再發展一段時間,配合竇派在朝中的些許影響,這件事或許有轉圜的餘地——而且,對突厥的外事素來由李派把持,西北軍可以說是李派的一大強力後盾,若是能借此機會,將竇派的人打入西北,滲透李派,日後對陣太子,她也會更有信心。

當然,楊菀之自然想不到,妹妹嘴上說著幫郡主免去和親困境的同時,心思已經轉到削弱太子和李派的後盾上了。

“話又說回來,明堂該怎麼辦呢?”

楊菀之深深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還能怎麼辦,重修唄,要比太祖修得更大、更華麗。”

“嘖。”辛溫平咂了咂嘴。

這個結局,她其實不太意外。

只是如此一來——

“我聽聞地官那裡已經在修改新的稅法了,新稅法若是透過,轉過年來,除了田稅之外,城鎮之中還要增收戶稅,五品以下官員的月俸也會相應減少,以庸代賦的庸也會上抬。”辛溫平說著,已經麻利地穿好了中衣從布簾後走出來,就看見阿姊坐在一旁嘆氣。

增稅自然是意料之中,如今國庫雖然空虛,但到底太祖在位時辛周朝整體還算穩定,雖然算不上盛世,百姓手裡也是富裕的。只是自聖人登基,幾番受災,百姓的口袋經得住多久這樣的重稅呢?

“真是興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不知道這座明堂會是洛陽的驕傲還是粉飾太平的虛像。”楊菀之拉著辛溫平在身前坐下,替她細細地絞乾頭髮上的水,“怎麼還和以前一樣,洗完頭也不擦乾了,感冒了怎麼辦?”

“知道啦,下次一定。”辛溫平本想接過帕子自己來,但又有些享受阿姊給自己擦頭髮的感覺,索性閉上眼睛任阿姊打理了。

替辛溫平絞乾頭髮,楊菀之也有些疲倦了,姊妹二人窩在一起,沒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

次日楊菀之醒時,辛溫平已經起床去問心堂練武了,桌上放著一碗白粥一碟小菜,還是溫的。楊菀之修整一夜,已經恢復了精神,前往問心堂遠遠地和康夫子、妹妹打了個招呼,便出了書院往營造司去點卯了。尚在丑時,春日的洛陽城被一股昏晦的煙塵籠蓋著,明堂經過兩夜的燃燒已經於天際消失無蹤,只留下中心那根巨大的立柱挺著殘缺的軀骸昭示著這裡曾經佇立著辛周朝最驕傲的建築。楊菀之打馬往玉機坊的路上,總是忍不住抬頭去看。

她在腦海中默默勾勒著一個嶄新明堂的模樣,雕樑畫棟隨著她翻飛的思緒層層壘起,她坐在馬上,從馬鞍一旁的口袋裡摸出她的炭條和木板,筆隨心動,一幢高樓的輪廓在筆下慢慢顯現。馬兒也習慣了自己主人的漫不經心,通人意地放緩了腳步,向玉機坊慢悠悠地走去。

楊菀之畫得投入,全然沒發現有輛馬車正不急不緩地跟在她旁邊。等到她察覺到什麼時,一抬頭,正撞上月無華從馬車裡投來的目光。四目相對,楊菀之怔了片刻,就聽月無華率先開口:“不錯,沒有把自己摔死。能從天牢裡出來的人命就是硬啊。”

楊菀之向月無華行了個禮,開口笑道:“月公子說笑了,這東都城忙忙碌碌的,倒是少有月公子這樣有雅興的人等著看下官笑話。”

“昨兒還以為是個悶葫蘆,怎麼一夜不見,這葫蘆長齒兒了?”月無華嘖嘖兩聲,旋即拍了拍車架,“你這樣要趕不上點卯了,上車吧,你的馬也不用擔心,雁書駕車趕馬可是一把好手。”

楊菀之猶豫了片刻,看了看手中的手稿,於是點了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她爬上月無華的車架,他今日換了一身赤色的袍子,一頭長髮被一支紅梅慵懶地簪在腦後,身上散著一股梅香。但楊菀之的視線只是略帶驚豔地從他的身上劃過一瞬,很快就落回了手上的草圖。月無華也不像昨日那樣聒噪,安靜地坐在車內,目光落在女孩抓著炭條的指尖上。

黑色的炭粉沾在她的指腹和虎口,小指一側被蹭得黑乎乎的,連帶著她官服的袖口也髒到令人髮指。她畫得投入,一綹碎髮從頭頂落下,她順手將頭髮勾上去,在額頭上留下一道黑黑的指痕。

等到月無華和月霜雙回西南以後,章楚山也好奇過弟弟妹妹口中的這個姑娘,她問楊菀之是什麼樣的,月霜雙說:“燙樣做得很好。”

月無華回到:“畫畫很快,很入迷。”

旁邊湊來個小兵:“那她長什麼樣子?”

月無華想了想:“嗯……穿著一身髒兮兮的官袍,臉上也蹭得全是黑印子。”

“哇,感覺好像很邋遢。”小兵咂嘴離開,卻沒看見月無華眼底柔和的笑意。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此時此刻的月無華只感覺眼前這個小花貓倒是有幾分可愛,欣賞起她認真畫圖的模樣來。楊菀之時而埋頭苦畫,時而抬頭望向窗外,方才剛剛撩上去的那一綹碎髮又一次落到了鼻尖。月無華看著那一綹髮絲,手有點發癢,很想替她把頭髮重新綰一下。

不多時,雁書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楊大人,營造司到了。”

楊菀之猛然抬頭,對月無華道:“多謝月公子!”說完就火急火燎地想下車,月無華見狀趕忙拉住她的衣袖,甩出來一塊帕子丟到她臉上:“臉上髒死了,哪有你這樣上工的,叫人看見丟我們辛周官員的臉。”

楊菀之“哦”了一聲,捏著那白帕子急匆匆地往營造司衝,留下一句:“帕子下次還你。”

熟悉楊菀之的人當是知道,這丫頭此時畫入魔了,哪管得了什麼帕子什麼月公子,只想著早些到司裡將自己的想法畫在紙上。月無華望著她那小爪子在車門框上留下的五個黑黑的指印子,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勾了勾。

雁書在車外問道:“爺,咱走吧?再不走,薛神醫那邊怕是要覺得被怠慢了。”

“嗯,快馬加鞭。”月無華點了點頭。營造司的門房已經識趣地牽過楊菀之的馬,帶去馬廄喂草了。月無華盯著門框上的黑指印,用乾淨的手從懷裡摸出一張新帕子,將方才拉楊菀之袖口時沾在手上的炭粉輕輕揩去。

只聽雁書在車外八卦道:“爺,您今兒繞這麼遠的路送楊大人上班,也不給自己邀邀功。姑娘還是要哄著點的,您明明就是擔心她騎馬不看路傷著自己,講出來的話未免也太難聽了。”

“我?哄她?”月無華不可思議道,“我閒得沒事幹了是吧?”

“爺,您老大不小了,楊大人我覺得是挺好一姑娘,又能幹,又熱心腸,和二姑娘關係也好……”

“打住打住打住!”月無華連忙出言制止,“她才多大點啊?你們就算急著把我‘嫁’出去也不能這樣吧?在邊關我娘天天唸叨我也就罷了,回洛陽你們還天天唸叨我,有沒有尊卑,有沒有王法?”

“爺您這就格局小了不是,太祖七十歲的時候不還提了個二十歲的貴君?”雁書嘖嘖兩聲,“再說了,我看這東都未嫁的貴女,大都十七八歲,和楊大人差不了多少。和您一個年紀的,孩子都打醬油了,您不會真想一輩子打光棍吧?”

“首先,我可沒他們辛家的人玩得那麼花。其次,打光棍就打光棍唄,我姐也沒著落,幹嘛非盯著我啊?”月無華坐在車裡抬頭望天花板,“是不是再過幾年,我身邊飛過一隻母蚊子你們都要給我說媒啊?”

“月將軍說章統領有大才,尋常兒郎配不上半點,若是許了人家那叫折辱了。”雁書一邊駕車一邊和主子拌嘴,他原本也是月家軍的人,在戰場上受了傷,退下來給將軍府做事,和月無華名義上是主僕,實則並無什麼尊卑之別。

“我覺得吧……”月無華搖了搖頭,“我娘就是偏心眼,從小到大我就沒聽她誇過我一句!”

他酸!他心裡酸溜溜的!

月無華主僕二人鬥著嘴,而楊菀之這邊則瘋狂地投入工作之中。花了一個上午將自己的想法都整理好,她這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丟在桌上黑黢黢的手帕。楊菀之捻起手帕,這手帕早間拿到手上時就覺得有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知道是什麼。若是楊菀之多瞭解一下這些貴族的背景,就會知道那是太祖御賜的龍涎香,在辛周朝除了皇室就只有月家能用,可見月槐嵐是深得太祖之心。

只是這浸了龍涎香的帕子到底被她弄黑了,楊菀之想,這白帕子怕是難以潔淨如初,不由頭疼。總覺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欠了月無華一點人情。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到了洛陽一直在受各種人的照顧,這人情債已經是債多不壓身了。

如今宮裡由張楠頂上了主理之責,竺貴妃知曉如今聖人心裡不爽,也識趣地不再作怪,營造司很快就回歸了正軌。吉利給楊菀之在樣部安排了一間獨立的房間,差了三個下手給她,一起完成明堂燙樣和圖紙的製作。離開了宮城,楊菀之只覺得自己呼吸都順暢了,全身心地投入了明堂燙樣的製作之中。

這燙樣一做,時間就像是被偷走了一般。

明堂的火燒了三天,終於燒盡了。楊菀之又一次入宮,去勘察明堂的遺址。明堂木構的部分已經全部燒燬,琉璃瓦碎了一地,瓦部的官員帶著工役將這些琉璃瓦全都清走,露出了基座。幸運的是,石制的須彌座只有些磕碰,雕花壞了好些,楊菀之將這些情況一一記錄,著人在現有的基礎上畫好修補的圖紙,這樣在保留基座的前提下,可以省去一大筆開支。楊菀之現在的燙樣草模,也是以原有須彌座為基礎製作的。

倒是這些琉璃瓦——

“王工,這些琉璃瓦挑揀挑揀,若有完好的,還可以再利用吧?”楊菀之湊到王仲身邊問道。

王仲搖頭嘆氣,嗤笑了一聲:“唉,你從小地方來,沒給官家做過營造,不懂規矩也是情有可原。這些琉璃瓦斷不可能再利用了。”

他說著,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用廢瓦舊瓦給聖人蓋新的明堂?一個腦袋不夠掉嗎?”

“可這些……”楊菀之看著一地琉璃,有些心疼。神宮的瓦是特製的,沒法用到別處,否則是對皇權的不尊。若是不能再利用,便只能全部砸碎了丟棄。這些碎瓦多半會被傾到洛水裡,或者拉去邙山附近填埋。

在維揚縣裡,這些碎瓦片都會被蒐羅起來,用類似鋦瓷的工藝修補,重複利用。這手藝極細,需得用小鐵針將兩半碎瓦合在一起,手上的力道稍有不慎,就會把瓦片徹底弄毀。這東都到底是奢靡之地,這些廢瓦竟然就如此草草填埋了。

王仲不再理會楊菀之,只是自顧自地安排起了清理工作。

在洛陽城恢宏了數十年的明堂,就此謝幕,而一座全新的營造,即將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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