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在一片祥和之中,閔德四年踏著洛陽城的魚龍歌舞和一場大雪來了。

興雨堂中,焚琴捧著黑色的羊絨斗篷走到楊菀之案前,輕聲道:“大人,外頭落雪了,我們趁早回吧,月公子該等急了。”

楊菀之抬眼望了望興雨堂外,鵝毛大雪翩然落下,庭燈的燭光在雪中忽明忽滅、飄搖閃爍。她點了點頭,卻還是提起硃筆在案前的圖紙上寫下一行硃批,額角的髮絲落在她眼前,她的目光落在圖紙上,開口道:“月無華才不會等我等急呢,不用管他。”

焚琴輕輕嘆了一口氣。

今日就是除夕了,旁人都在快快樂樂地備著年飯,營造司的諸位也都回家了,偏生她家這位楊大人還守在興雨堂裡。眼下洛陽營造司過手的是洛陽北城外駐軍營房的修繕,涉及洛陽安防,相關圖紙都不得帶出營造司。楊菀之自然又是幹到了最後一天。自重修明堂已過去近兩年,眼下再有半年的光景,新的明堂就可以落地了。楊菀之也在這營造司司正的位置上坐了有兩年。

起初是有很多人不服她的,聖人自洛陽回大興後,郡主不多時也出塞和親。許是見她在洛陽無甚靠山,王仲為首的一些冬工暗暗給楊菀之使過不少絆子,但好在有黃平海和吉利等人在人際上扶持她,楊菀之也在專研營造的同時和吉利學了些為人處事之道。隨著楊菀之飛速的成長,營造司內不同的聲音也越來越淡。

而月無華則留在了洛陽。他早就不看大夫了,腿似乎落下了毛病,雖然不再需要拄拐,卻一直跛行。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閒人,要麼泡在河曲書院盯著辛溫平練武、找康夫子嘮嗑下棋,要麼就蹲在營造司門口等著接楊菀之一道去抱月茶樓喝茶。楊菀之起初是拒絕的,但遇著颳風下雨,馬車舒服不說,還能在車上寫寫畫畫。她也一度想著要不要自己配一輛,可配車就要配車伕,加上她也覺得自己區區一介司正不該如此鋪張,便腆著臉蹭了將軍府的馬車。今日,不用焚琴去猜都知道,月無華的馬車一定在營造司門口守著呢。

焚琴抱著斗篷想,這月公子可真是個良人,兩年來都這般有耐心地對楊大人好。前些年楊大人是還小了點,今年轉過年都要十八了,是不是能有點喜事呢?

正想著,就見楊菀之撂了筆,將圖紙卷好放進帶鎖的抽屜裡。焚琴麻利地替楊菀之披好斗篷,又揣了個湯婆子到楊菀之懷裡:“大人可別著涼了。”

楊菀之卻是將那湯婆子還給焚琴,反而拉住焚琴的手笑道:“你家大人我身體好得很,你瞧見沒,我手暖烘烘的,倒是你手指冰涼,自己捂著去吧。”

被楊菀之這麼拉著手,焚琴的臉上有些發燙,內心甚至有些憂愁地想,她家楊大人若是個男子,怕是要迷倒多少姑娘。她紅著臉抽回自己的手,連忙岔開話題:“大人就別打趣奴婢了,一會兒月公子關心起來怪罪奴婢不給您暖著手,看您怎麼辦!”

“能怎麼辦?”楊菀之好笑道,“你是我的人,用得著他怪罪?”

焚琴撐起素色的油紙傘,撐在楊菀之頭上。此時興雨堂外已經積了一層雪,主僕二人在雪上留下兩串腳印。出了營造司,果然見著月無華的馬車等在門口。楊菀之進了車廂,焚琴則收了傘坐到了雁書身邊。雁書看了一眼焚琴,臉上浮出一抹紅暈,道:“焚琴姑娘,新年快樂。”

“雁書哥,新年快樂。”焚琴回以一笑。

就聽月無華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雁書,去抱月茶樓。”

“今日除夕,你不回章家?”楊菀之一上車,只見車內燒著銀絲碳,燒得暖暖的,便解了斗篷。月無華伸手自然地接過斗篷替她疊好。

他今日穿了一身紅衣,雪白的狐裘圍在修長的脖頸上,襯得他那張天怒人怨的俊俏臉龐更加妖豔。即便是看了這麼久,楊菀之依舊會為面對這張絕世美顏感到羞赧。她總是穿著一身灰溜溜的官服站在他旁邊,就像白天鵝旁邊的醜小鴨。

月無華為她遞了一杯熱茶,答道:“先送你去抱月茶樓。章家那邊,我守歲前過去便是。再說了,某隻小白眼狼若是真關心我,還放著我在這冰天雪地裡等你這麼久?”

他講話時,瀲灩的眸子就這麼看著楊菀之,叫楊菀之有些不敢直視。這兩年來同月無華這般相處著,他雖然嘴上不討喜,卻是實實在在關心著她。楊菀之雖然木訥些,卻也不是石頭變的,對月無華多少有些旖旎的心思,只是她又能感受到月無華對她的這些關心卻並非出於曖昧。或許他對她只是兄長對妹妹,或者受了辛爾卿和月霜雙的囑託。每當察覺到這點,楊菀之心裡總會有些失落。

於是她笑著道:“某人不請自來,本官怎麼知道有人在等著呢?”

“那抱月茶樓那邊你也不管啦?錢放他們幾個肯定等著你呢。聽說啊,今天的年夜飯有專門從揚州府運來的大閘蟹……”

眼見著眼前的小丫頭默默嚥了一口口水,月無華臉上浮出笑意:“哎呀,聽說大閘蟹涼了就不好吃了,也不知道是誰大過年的讓這麼多人守著飯桌捱餓。”

“你也好意思說我,章家難道就不會等你吃飯嗎?”

“我這個討不到老婆的不孝子孫,他們等我作甚?”月無華調侃道,“話又說回來,他們等我,我等誰?那個人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

楊菀之翻了月無華一個白眼。

“對了,外祖母問你明日要不要來章府吃飯。”月無華從懷裡摸出帖子遞給楊菀之,“我本來想回絕了的,但是想了想,這是你的事情,還是你自己決定。”

楊菀之看了月無華一眼,只見他眼中坦坦蕩蕩,便又將視線落在那用金墨寫著“章”字的請帖上,將那帖子推了回去:“無華哥替我回了便是,我不過一個芝麻小官,以什麼身份去章府呢?”

她說時內心竟然有幾分苦澀。她倒是希望月無華能再說些什麼,可男人卻很爽快地收回了請帖,淡然道:“言之有理。”

楊菀之聽他如此說,心下卻有些失落。她到底是少女懷春的年紀,雖然看上去無心情愛,可也是會對月無華這樣的男子有愛慕之心。她年幼喪父,又幾經磨難,月無華年長她幾歲,又在太子手下將她護住,況且他理解她的抱負、略知她的過去、認可她的事業,楊菀之自然有所幻想。可惜他的心意在外人看來太過撲朔迷離,看似親暱,卻又疏離,偏生在楊菀之眼裡明鏡一般。兩人之間似是在各取所需:他替她擋了太子的桃花,讓她能安心地投入明堂的營造之中;她也不過是他擋桃花的工具而已。

雖然楊菀之不理解月無華為什麼這樣做,但他們默契地沒有談起過這件事。兩年的時間在一次次的改圖、一日日的營建之中很快就過去了,月無華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滲透進楊菀之的生活,兩個人好像會有結果,又看起來沒有結果,彼此也不期待結果。

倒是雁書喜歡焚琴,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焚琴和楊菀之表過心意,楊菀之同焚琴說,她是個坦蕩人兒,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口是心非的話她這個主子是聽不明白的,焚琴卻點頭說自己口隨心念,不願婚嫁。楊菀之便也沒和月無華提過此事。

半路無話,轉眼便到了抱月茶樓。

下車前,月無華忽然拉住楊菀之,向她手裡塞了一張紅封。楊菀之一愣,月無華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傻愣著幹什麼?給你的壓歲錢,跪下來給我磕兩個頭吧。”

“怎麼忽然給我這個?”楊菀之捏著那紅封有些好笑,心裡暖融融的。

月無華說:“去年看見有個傻子看著別家小孩拿壓歲錢滿眼羨慕,今年給小爺磕兩個頭說句吉祥話,就不用羨慕別人了,如何?”

楊菀之笑了,頭自然不會磕,卻是作揖之後說了兩句吉祥話:“那菀菀便祝無華哥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聽見楊菀之這麼說,月無華微微有些發愣,小丫頭卻言笑晏晏地拿了紅封下車:“無華哥,早回。”

他目送她踏入茶樓,才讓雁書送他去章府赴宴。

茶樓今日不接來客,但從裡到外都貼了紅色的福字,都是前些日子辦茶會時候讓附近書院的學子們寫的,有幾幅筆走龍蛇,頗為好看。茶樓的門頭是辛溫平寫的對聯,這聯寫道:鄉關何處且問杯底三分月,世事浮沉不如樓中一盞春。

楊菀之看著妹妹銀鉤蠆尾的筆畫,心道妹妹的這一手字越來越有風骨。她現在越看越覺得自己家妹子完美無缺,只可惜是個不能為外人道的,不然她肯定天天跟同僚們吹噓自己家妹妹。如今河曲書院都知道問心堂的楊小山有狀元之才卻為人低調,而辛溫平已有十五,個頭早就超過了阿姊,一張絕世美顏更是褪去了先前的稚氣,那雙眼睛含了謀算之後竟然與太祖年輕時無比神似,叫竇太傅第一次見她時都晃了神。

而此時,辛溫平正坐在茶樓中,表面上波瀾不驚,內心卻暗暗想著阿姊這麼晚還不回來吃年夜飯是不是被月無華這個混蛋拐走了。等到見到阿姊出現在門口,她眼前一亮,招手道:“阿姊!”

楊楚離親自上前,從焚琴手裡接過摘下的斗篷道:“大小姐,二小姐給您留著座位呢。”

楊菀之上座,早有下人備好碗筷和溫黃酒。中原地區不愛喝黃酒,但抱月茶樓的幾位都是江南人,黃酒自然是少不了的。今日席上不過幾人:辛溫平和康夫子、錢盎夫婦、錢放一家。楊菀之端起黃酒:“今日有些遲了,我先敬大家一杯。”

“都是家人,客氣什麼。”錢盎笑道。

“是啊,我出去走了一趟商路,菀菀與我倒是生分了。”錢放抬著酒杯與楊菀之輕輕一碰。他剛從波斯走過一趟商道回來,整個人被曬得黝黑,咧嘴一笑,顯得牙齒格外白淨。錢盎叫他出門一定帶好自己的戶牒,免得被人當崑崙奴抓去。

加了薑絲的黃酒下肚,整個人立馬暖和起來。

茶樓今日無外人,辛溫平在楊菀之來之前一直在與錢放談與波斯商路的問題。如今錢放一心撲在了和波斯、突厥等國的出口貿易上,抱月茶樓的重心倒是慢慢轉向了辛溫平。只是辛溫平和錢放兩人都不怎麼在意,二人合作這麼些年,信任和默契都是超乎常人的。錢放有頭腦,也願意闖 ,辛溫平自然高興。若是能將對外的商路控制在自己手裡,將來奪嫡之時必然是她的一大先機。

兩人絮絮叨叨聊了很多,辛爾卿這個可賀敦在其中也起了不少作用。聽聞她和幽蘭二人如今在突厥過得都要還不錯,楊菀之和焚琴都暗暗鬆了一口氣。楊菀之一面聽著妹妹和錢放聊那些她從前不太懂、如今耳濡目染下也略能聽懂的生意場上的事情,一面給妹妹剝蝦。辛溫平今秋就要參加鄉試,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天將會面聖。她手下的勢力如今初具規模,也算是她為自己留下的保障。楊菀之從前不關心這些,如今瞭解之後聽妹妹和錢放講話倒是能聽出來些趣味。

“阿姊,你給我剝這麼多的蝦,讓我怎麼吃得完!”辛溫平嗔怪道,將碗裡的蝦肉夾了一些到楊菀之碗中,“阿姊自己也吃些,這蝦可貴了。”

楊菀之這才作罷。

酒足飯飽,各自聊著天。等到子時,只聽得門外鞭炮噼裡啪啦地響,楊菀之被辛溫平拉著到窗前看夜空中綻放的花火,如此,閔德三年就正式謝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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