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百官隨天子前往太廟祭祀。

不同於洛陽城中的一片祥和,大興城此時正是暗流湧動。

柳梓唐師徒二人正扶著太傅竇章出宮,剛剛結束的宮宴上,聖人著欽天監定下了太子大婚的日子,就在今年的五月。而竇章也將於今年的十月致仕,前往餘杭郡養老。

去年年底,柳梓唐終於結束了內史令的職責,被調任至地官署,為下大夫,跟著公孫冰一起學習地官事務。如今朝野都在猜測,公孫冰是在將柳梓唐當做自己的接班人培養。而柳梓唐在內史令任上兩年,也頗得聖心,如今竇派倒是在朝中詭異地維持了平穩發展的空間。加之去年月槐嵐與吐蕃七戰七捷,月家軍的騎兵將吐蕃人逼退回高原,竇派官員如今深得聖心。

而竺李兩派卻無暇顧及這些。今年也是聖人孝期結束的一年,聖人特設“花鳥使”數 名,去民間廣羅秀女,而今年三月將會在大興城舉行一次採選。花鳥使尚未出發,就已經被諸位心懷鬼胎的官員收買得兜裡流油,竺派和李派則都在絞盡腦汁將自己準備好的秀女送進宮中。公孫冰回府的路上,不由連連嘆氣。

“漢皇重色思傾國,絕非善事。”她坐在馬車上,有些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花鳥使是個麻煩。”

若說只是尋常選秀便也罷了,舊貴族和新貴族都有所準備,那些女子都不是善茬。可偏生聖人還要去找那民間的貌美女子,這些女子沒有背景,有些甚至沒有學識,這對她們來說或許並非福澤,而是滅頂之災。

“學生略有想法,只是不知和師父 是否想到一塊去。”柳梓唐恭謹道,“師父這兩年依舊在致力於發展公學,只是在民間還是有不少人將公學當成平民女子高嫁的途徑。而如今花鳥使一出,女子無需學識只要美貌即可一步登天,這樣的思想一旦流傳開,這恐怕會讓師父的努力前功盡棄。”

“是啊。”公孫冰如今已年近四十,即便保養得當,也難掩衰老的痕跡,眼角已經有了些細紋,“不論讀書的發心如何,聖賢之書使人明智,哪怕將女學當做高嫁的途徑,到底有了知識,十個人中總有一個能意識到什麼,從過往的窠巢之中跳脫。可若是連書也不讀,空有美貌,便一輩子是花瓶玩物,落在這個圈套裡永遠也出不來。為師因禍做了十年官妓,教坊司中美人眾多,可進去了還能再出來的,只我一個!”

竇章坐在車上,昏昏沉沉地眯著眼睛,輕輕拍了拍坐在身側的柳梓唐的手:“阿冰,時也命也。時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如今的聖人,已經不是過去的聖人了……”

“師父。”公孫冰沉著臉,語氣有些不快,“師父一生心血傾注,只為同官同學,臨到最後卻要放棄了嗎?”

“阿冰,不會的…… 如今朝中有那麼多的女官,有你,有槐嵐、楚山她們,你放心,不會的。我們只是……沒法幫助到所有人。”

“可是師父,我想。”公孫冰眼眶微微發紅,“冰娘之苦,冰娘不希望再有人承受,所以冰娘所見每一個女子,冰娘都要拉上一把,無論結果如何!螳臂當車也好,蚍蜉撼樹也好……我……”

竇章深深嘆了一口氣:“阿冰,師父知曉你的大義。只是……你還年輕……你只有坐穩這個位置,才能幫到更多的人,切不可給人把柄,將權力旁落。師父……老了。你放心……師父會替你……盡力一搏的。這也是師父的心血,所以你更要……更要保護好自己。”

“師父,學生也可以。”柳梓唐連忙表態,“師父的道也是學生的道,學生也會想辦法的。”

聽見柳梓唐這麼說,公孫冰苦澀地笑笑:“小柳兒有這個心為師便心裡熨帖了,只是你還有你的用處。”

“莫急,莫急。”竇章寬慰道,“別忘了,咱們在洛陽,還有河曲書院那位呢……”

他透過昏花的老眼望向車窗外的大興城,城內張燈結綵,一片硃紅。春節期間,大興城解了宵禁,孩童們在街巷中舉著龍燈追逐玩鬧,或有抓著鞭炮驚叫的頑童。他望向洛陽的方向,心想,也許只有女主天下,才能達成他的夙願和她的夙願。馬車搖搖晃晃,竟然如嬰兒的搖籃一般,令他昏昏欲睡。朦朧之中他看見身披紫袍的辛夷明自雲端款款走來,一雙只該出現在狐仙身上的媚眼卻透著凌厲的威嚴看著他,他顫顫巍巍上前要跪,卻聽女皇驚訝道:“竇愛卿,你怎麼又老了?”

柳梓唐坐在馬車中,聽見身側的太傅在抽泣著低聲夢囈。

“陛下,他不是您,她也不是您。這世界上還會有第二個如您一般的陛下嗎……”

-

辛周朝的新年,從臘月二十八放到正月初五,初六就要上工了。相比其他官署,冬官署在節前會有冬祭,拜天地鬼神。節後,營造司則會在上工第一天拜祖師爺公輸班。去年的祖師祭楊菀之一切從簡,被吉利批評說心不誠,祭拜祖師爺的事情說什麼都不讓楊菀之插手,弄得頗為熱鬧。楊菀之是打心眼裡不信這個的,只是見同僚們都有幾分虔誠,便也不再過問。

一大早,天還矇矇亮,營造司的冬官們就都穿著最乾淨的官服、披著冬襖前來上工了。經過幾天的休整,冬官們一個個精神抖擻,笑容滿面,相熟的同僚之間彼此問候著,互道新年祝福。這兩年營造司的冬官們日子過得很不錯,一個假期回來,有不少同僚眼見著都圓潤了兩圈。依著往年的規矩,新年第一天來司內,每個人口袋裡要揣一把桔子,寓意大吉大利。

楊菀之作為營造司的司正,自然要比其他冬官來得更早些。她守在門口,由焚琴提著小袋子給前來點卯的冬官發放紅封。紅封裡裝著的是一些銅錢和糖果。

而司內,原本一進門就是公輸班的一尊塑像,如今則被擺上了一個大香爐,上面插著吉利特意去白馬寺求來的高香。香爐裡的香氣瀰漫在整個司內,讓人感到心神安寧。公輸班的塑像被抬上了神轎,吉利則站在主持之位,等到吉時,由楊菀之帶頭敬香,隨後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抬著祖師爺的神轎在營造司轉了一圈,就算完成了。

儀式的最後,神轎被抬回了原處,冬官們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開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

至於祭祀用的雞、鴨、鵝,最後變成了營造司伙房今日的午餐。楊菀之端著嬸子給她打的滿滿一海碗鐵鍋燉大鵝,發表今日的總結陳詞:“這隻大鵝是今日最大的功臣!”伙房裡的諸位冬官紛紛埋頭苦吃,連連點頭。

祭完祖師爺,營造司很快投入了正常的工作中。下午,焚琴命人備了馬匹,主僕二人一同入神宮視察明堂。新的明堂建築已經基本造好,只剩最頂層的琉璃瓦還沒鋪完。建築落成之後,還要做明堂室內的裝飾。當今聖人偏愛華麗之物,他下令建造的新明堂,更是雕樑畫棟,極盡奢華。每一個闌額都雕刻了不同的浮雕,著以金粉、金飾,這些浮雕或描繪了聖人的功績,或展現了辛周朝的繁榮昌盛,或呈現了神話傳說中的場景。每一幅浮雕都栩栩如生,彷彿要從闌額上飛出來一般,焚琴每次隨著楊菀之來神宮,看著這精美的雕花,不禁感嘆冬工們的技藝精湛。而那耀眼的金粉和金飾,則讓整個明堂都在太陽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

焚琴忽然開口道:“說起來也有趣,大人第一次去郡主府時,郡主和我們說,大人見到她的郡主府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明明只是江南小鎮出來的人,卻像是見過大世面,很是稀奇。現在奴婢跟在大人身邊,倒是知道大人為什麼不稀奇了。”

楊菀之輕輕一笑:“當年的郡主府在我眼裡不過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卻是無甚好稀奇的。只是可惜,如今幾近荒置了。”

辛周朝實行官邸制度,楊菀之這種品階的官員可以租賃官邸,但到了郡主、國公這樣的地位,就可以住上聖人賞賜的宅邸。只是這些宅邸既然是賞賜的,也可以收回。郡主府便是太祖賞賜給辛爾卿的,如今辛爾卿和親了,郡主府自然也收回到聖人手裡,只是念及情分,一直沒有賞賜出去。

那麼好看的宅子,無人打理很快就會荒廢下去。再怎麼說也是自己一手做出來的作品,楊菀之思及郡主府,心下也是頗為惋惜。正巧自明堂回營造司路過昔日的郡主府,焚琴突然靈機一動:“大人,我們要不要進去看一眼?”

“怎麼進去?翻牆?鑽狗洞?”楊菀之被焚琴大膽的發言嚇了一跳,腦海裡盤算著在皇城裡翻牆被禁衛軍抓進天牢的可能性,畢竟她這要是再被抓到,算是再犯了。她算是知道這皇城裡面的牆頭不是隨便可以爬的。

誰料焚琴卻撲哧一笑,道:“大人想什麼呢,奴婢身上還有郡主府的鑰匙,我們可以從後門溜進去。走吧!”

兩人繞到郡主府的後門,焚琴果然開啟了郡主府後門的鎖。兩年沒人打理,郡主府的池塘裡都長了一層水藻,因為久無人居,倒是有些了無生氣。庭院裡的樹倒是野蠻生長了,兩年前栽下的紫藤已經順著花架爬上了亭臺,今年夏天應該能開出相當美麗的花。楊菀之看著這滿庭草木,雖然冬時蕭瑟,但已經能想象出春夏時節葳蕤的模樣。

她指著眼前的樹對焚琴道:“你看這棵梨樹,原本栽下去的時候還擔心活不了,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好了。若是能修剪修剪,一定更好看。”

“只可惜現在是冬天,這些花都不開。”焚琴環顧四周,也在腦海中想著郡主府開滿鮮花的模樣。

“說起來,當初郡主將你留給我,我還挺意外的。”楊菀之隨口說道。

這兩年,她不是沒有疑問,只是一直沒能說出口。況且焚琴對她體貼,她也懶得去思考旁的。

“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幽蘭姐姐比我伶俐,而且她是孤兒,沒有什麼牽掛,我在老家還有親人。”焚琴搖了搖頭,“當時郡主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跟她一起去突厥,二是給我一筆錢放我回家。我阿弟在學堂讀書,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我在外面有個體面差事,隔三岔五還能寄個一二兩銀錢回家,阿孃的壓力也能小一些;若是拿了銀子回家,萬一找不到合適的差事,也不過坐吃山空,然後找個人嫁了。在我們老家那地界,嫁了人就得伺候公婆伺候丈夫,有些女子即便在外頭有差事,回了家一樣是夫家的奴才,那我還不如留在東都繼續給別人做丫鬟呢!至少我在外面做丫鬟,有工錢拿,而且若是跟著郡主和楊大人這樣的主子,也不需要看什麼臉色,可不比回家嫁人要強?我啊,就厚著臉皮把這些話跟郡主說了,求郡主別給我什麼銀子,把我賞給個好人家繼續做丫鬟。國公爺懼內,府裡是不要年輕丫頭的,郡主就說正好也放心不下大人您,叫奴婢來伺候您了。”

楊菀之怪是好笑地點了點頭:“你倒是聰明,可惜郡主給你找的這個‘飯票’不太有錢啊。”

楊菀之當上營造司司正以後,一個月月俸也不過從五兩漲到了六兩。平兒如今不需要她養著,她就每個月支了焚琴二兩的月錢,只是比起焚琴在郡主府,卻是少了太多。

焚琴倒不以為意:“奴婢本來也是窮人家出來的,如今的日子雖然不如在郡主府那樣錦衣玉食,但好歹吃得飽穿得暖,也沒什麼人際花銷,奴婢也知足。”

二人說著話,忽然聞得一陣清香,循香而去,正是那年和辛爾卿一同栽下的臘梅。楊菀之心念一動,伸手摺下一枝盛放的臘梅道:“走吧,去一趟茶樓,趁著錢放還沒走,將這個遞給她。”

等到五月份,楊菀之收到了一個來自突厥的羊皮盒子,開啟來一看,裡面放著一根長長的、黑灰色的羽毛。楊菀之和焚琴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那羽毛,焚琴問道:“郡主這意思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嗎?”

送信的人解釋道:“這是鴻雁身上最長的一根飛羽,聽說是可賀敦親手射下來的呢。”

楊菀之眯起眼睛,那年荒誕的夢好像成真了,她似乎能看見辛爾卿穿著胡服在草原上拈弓搭箭的模樣,不由會心一笑。

也是在這個五月,大興城迎來了聖人登基以來最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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