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初次見面時他的反應,發現她與鍾玄有瓜葛時他的淡然,還有那句輕輕巧巧的“小嬸母”。

不在乎的時候,她什麼都不願多想,什麼都不去細究。而一旦在乎了,便也只剩下對參與了這場陰謀的男人的噁心了。

倘若再叫她知道連縱實則是這場無恥陰謀的發起者,共桑榆必定會更加痛不欲生。為了使娛樂能夠繼續,老天仁慈地高抬了貴手。

這一場低燒持續了兩天,期間,她朦朦朧朧聽見了很多的聲音,有荀娘擔憂的唸叨,姝星輕柔的嘆息,女孩們細細的哭聲,以及,鍾玄給她唸了一封肖琰來的信。

肖琰不知怎麼這麼快就聽說了花芝閣的事,在信裡辱罵詛咒了鍾玄好長一篇話,鍾玄用平淡的口吻,一字不漏地全部讀給了她聽。

讀完信後,他的聲音離得近了一點,彷彿緊貼著她耳邊。他平心靜氣地說:“肖琰很快就會到衛陽,等他來了,你想要的和離書,我會給你。”

“可我不會放你走,芫芫,我們從頭來過。”

即使還在夢中,共桑榆都勉力掙扎著翻了個白眼,可惜,沒人能看到。

第三天的子夜,共桑榆醒了過來。

非常可惜,不是肖思芫,還是她。

側頭看了看矮榻上熟睡著的小葉子,共桑榆決定自食其力,艱辛地撐著床板坐了起來。兩天未進食,她徹底退化成了軟腳蝦,好容易抓著床沿架子來到桌案邊上,顫顫巍巍抓了個不知什麼糕塞進嘴裡,一點味道也沒能嚐出來。

溫度已經回升上了夏季該有的閾值,那天的寒流悄然無蹤,似乎只是眾多光怪陸離夢境的其中之一。

但唇上的破口還在,由不得她自欺欺人。

門栓被推動時沒有什麼聲響,無人發覺,共桑榆似一縷遊魂般鑽了出去。

街上空空蕩蕩,喧嚷、燈火、小販的吆喝聲,往日裡慣常見的景象都沒了,連鳥雀聲都不聞,這個世界寂靜得像是剛剛清了檔。

要是真清了檔就好了,那樣的話,第一次見連縱,她就要狠狠給他一腳,然後把他扭送去官府,清清靜靜,孑然一身。

想象很美好,共桑榆淺淺一笑,隨即捂住了傳來刺痛的嘴唇,腳步不停。

這具步伐虛浮的身體,帶她來到了沂水旁。

沂水很長,她凝目遙望了許久,也沒有望見那兩個代表著樓船的黑影,或是黑點。

共桑榆選了片厚軟草地坐下,仰頭望天,皓空當中,月亮呈一個完美的圓形,銀白剔透,華光鋒利。

看樣子,望舒還要在其崗位上堅持很久。

躺的太久,共桑榆實在不願意再躺,於是一會抱膝一會側歪,比平日裡睡覺折騰的花樣還要多,逐漸折騰到了月亮沉落,東方既白的時刻。

若非林風經過的時候,共桑榆恰巧坐直了身體,他還真的發現不了隱在長草後的她。

“曉——”林風走近兩步,確認真的是她,猶豫了一下,含糊喊道,“姑娘。”

枯等了這許久,共桑榆本就無力的渾身關節都麻木了,聽到身後有人喊,她費勁轉頭,脖子咯咯作響,這響動勾動起一些可怕的回憶,令她的面色越發顯得慘白。

共桑榆悲哀地發現,她的人生經歷真是格外的慘痛,跟印象中的小言情文完全不一樣。

但這個世界總不會是全然殘酷的,有時,也會給她一點言情的甜頭嘗。

林風快步向她走了過來,在距離她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停住腳,單膝蹲地,一雙黑漆漆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對上她怔愣的眼。

林風當然注意到了她唇上的血痂,只是他什麼也沒有問。

“肖姑娘。”他最終選擇了這樣稱呼她。

“慶凌王寡情無義,行徑令人不齒,姑娘不過為其所害,不該自苦。”他鄭重道,“林某雖微末之人,亦願前往都城,檢舉其行,為姑娘討回公道。”

共桑榆緩緩眨了幾下眼,反應遲鈍。

“……你今天說話怎麼怪怪的,好像背書似的。”這絕不是她想說的話,共桑榆心裡其實還是很感動的,只是她沒能管好自已的破嘴。

從那天知曉她王妃身份之後,再沒機會見過她,林風確實在肚子裡斟酌了好幾日的措辭,此刻被她直白戳破,他窘得滿臉通紅,差一點就要深埋下頭。

然而他強忍住了這股衝動,定定地沒有移開眼睛,直忍得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把一個好人給硬生生逼成了這副模樣,共桑榆也自覺不好意思,更何況林風還生著一張稚嫩的娃娃臉,簡直像是她欺負了一個小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真好,謝謝你跟我說這些。”共桑榆連忙找補,嗓音溫軟,“我不會自苦的,你也不用去檢舉鍾玄,他已經同意跟我和離了。”

林風默然看了她一會,沒有被她毫無血色的憔悴面容說服,“肖姑娘在這裡已經坐了很久了吧。”

的確。脖子又咯咯響動幾下,共桑榆望著被悄然覆上了一層暖金的水面,怔怔出神,嘆道:“多好看呀,我多等一會,也是值得的。”

朝陽初升時的金色光芒當然不會僅僅只灑向沂水,她的眉眼、鼻樑、還有嘴唇,此時也盡皆鍍上了明豔的光彩。

曦光一視同仁,暖融融映照著他偷偷看她時,那紅得快要滴血的耳根。

多等一會,也是值得的。林風在心裡重複著她說的話。

共桑榆病體初愈,水邊風雖細,卻還是能夠透骨而入,她輕輕顫抖了一下,下一瞬,一件熟悉的紅色披風就裹上了她瘦削的肩膀。

這次回頭的動作總算順滑了些。

林風才剛收回手,目光未及收回,被她一觸,立馬慌張地避開。

一股酸澀之感驀地襲上鼻腔,心中更為溼軟,共桑榆伸手搭上他的小臂,輕聲請求:“你扶我起來,好不好?”

林風有些手足無措,被她搭住的手一動也不敢動,另一隻手在她肩側停滯了一會,下移至腰間更是一顫,最終隔著披風小心握住了她的手臂。

共桑榆被他穩穩帶了起來,他並沒有即刻就鬆開手,這正合了她的心意。

“林風。”她喊了他一聲,在他低頭錯愕的視線中,張開手臂緊緊地擁抱了他。

當她是任性也好,自私也好,只是此時此刻的她,真的很需要、很需要這樣一個擁抱。

甲冑既冰冷又堅硬,膈得她臉有點麻麻的疼,但她知道,那底下正跳動著一顆溫柔敦厚的心臟。

何其溫暖的一個擁抱。

“謝謝你。”

一隻滿是厚繭的大手虛虛撫過她發頂,輕輕捱上她的背脊,拍了拍。

“會好起來的。”

一切當然會好起來的,共桑榆不是相信,而是知道這一點。

但那是對於肖思芫來說。

她替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期,接下來的日子,只要肖思芫能夠像姝星說的那樣,做到心志堅定,往後的日子便會越來越好。

是的,在病中時,共桑榆就有了預感,肖思芫要回來了。而屬於她的靈魂,正在無法抑制地一點一點褪淺。

這當然好,她的愛恨,自然要讓她自已來理。

燒又起了,共桑榆蜷縮在床榻上,連輾轉翻身的力氣都沒有,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凝在臉上糊作汙糟的一團。

“嗚……嗚嗯……”她虛弱地抽泣著,神情痛苦不堪。

藝團的女孩們、姝星、荀娘……林風……她也有屬於她的感情,還有那麼多的不甘,卻都只能被迫放手,還有……還有……

那個浪費了她感情的混蛋狐狸精,她還沒有好好打他一頓出出氣……

似乎有什麼軟綿綿的捱到了她的臉上,共桑榆正滿心憤恨,緊緊皺眉,揚起臉一撞,用鼻樑把那東西給撞開了。

一隻玉白無瑕的手撿起那隻神情憨厚的布偶老虎,鍥而不捨地放回了她枕邊,猶疑了一會,指腹輕輕觸了下她滾燙的臉頰,彷彿被那溫度燙到,一瞬間又移了開。

過了會,再去碰時,女子的臉居然奇蹟般地轉了涼,面色也變得舒緩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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