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聽到這一聲“娘”,景飛鳶有些恍惚。

她低頭撞入周桑寧那雙滿是歡喜的眼裡,那雙眼睛裡再沒有了往日的敵意和不屑,只有想靠近她想親近她的期待與欣喜。

景飛鳶凝視周桑寧幾息,笑著應了,“乖。”

周桑寧開心地蹭了蹭景飛鳶的手掌心。

這真的是她娘!

她這樣一個在破舊宅院裡被人欺負又沒什麼大本事的人,誰會來騙她呢,眼前這個夫人這麼尊貴這麼漂亮,若非真是她娘,幹嘛來撿她這個小破爛回家?

所以,她不用懷疑了,這就是她娘!

親的!

她也終於有娘疼了!

周桑寧兀自激動的時候,景飛鳶已經喊來奴僕攙扶她。

她做了半年卑微伺候別人的奴僕,第一次被人攙扶著站起來,她受寵若驚,手不敢亂動,生怕給攙扶他的人添麻煩。

等奴僕鬆開了她之後,她嗖一下蹭到景飛鳶身邊挨著景飛鳶站著,臉頰紅撲撲的,輕聲喊,“娘……”

景飛鳶見她這樣,不由莞爾。

如今這樣,倒是比以前討喜多了。

景飛鳶解下披風披在她肩上。

她一愣,連忙擺手說,“不要不要,娘我不要,我身上髒,娘你自己穿!”

景飛鳶不許她躲,替她繫好繫帶,柔聲說,“你乖乖穿著,方才那賤婢把你衣裳抽爛了,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這樣走出門去,好好披著,咱們體面一點出門,等回家了給你做新衣裳——”

周桑寧低頭看著漂亮的披風,滿是凍瘡的手指輕輕摸著領口那一圈柔軟雪白的狐狸毛,她眼裡又浮上了淚光。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

有娘真好。

“娘……”

她心裡暖乎乎的,抬頭淚汪汪望著景飛鳶,抱著景飛鳶的胳膊膩膩歪歪的撒嬌。

景飛鳶看在她如今格外乖巧的面上,縱容了她。

她抱著娘看了又看,努力想將這張臉烙印在心裡。

她被杜鵑那惡人欺負的時候,是這個孃親衝進來阻止了杜鵑,溫柔保護了她,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種被人救出苦海的滋味的,她要一輩子對娘好!

她低頭看見景飛鳶的肚子,歡喜地說,“娘,你是不是要生小弟弟妹妹啦?我看隔壁的嫂嫂就是這樣,肚子大大的,後來有一天她出門,肚子沒了,懷裡多了個小娃娃——”

景飛鳶嗯了一聲,“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

周桑寧大眼睛裡閃爍著激動的光,“那,他會不會長得像我呀?”

不等景飛鳶回答,姬明曜就搶先說道,“才不會像你呢!嬸嬸肚子裡是個弟弟,弟弟會像哥哥,他像我的!”

小鯨魚急了,他也蹦出來舉著手啊啊啊的不停嚷!

他才是孃親的孩子,弟弟明明會像他的呀,怎麼會像這兩個人呢,這兩個人又不是從孃親肚子裡鑽出來的!

景飛鳶一手按著一個小孩的腦袋,不許他們鬧,然後轉頭望著院子門口的男人,笑道,“你們的弟弟妹妹,當然是像她的娘和爹,怎麼會像你們呢?”

姬明曜和小鯨魚遺憾地垂下腦袋,不過扭頭看了眼姬無傷那張英俊的臉頰,他們又安慰自己,罷了,弟弟妹妹像爹孃也挺好,反正也很好看就對了。

一旁,周桑寧看著兩個可愛又活潑的弟弟,又看了看溫柔的孃親和門口高大英俊的父親,她眼裡一片亮光,她對未來生出了無限美好的遐想。

看啊,她孃親這麼溫柔,弟弟們在孃親面前這麼活潑愛鬧,這個家的氛圍一定很好吧,所以弟弟才能被寵成這樣天真可愛的模樣。

她回到了這樣的家裡,一定也可以過上好日子,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吧?

周桑寧將腦袋靠在景飛鳶胳膊上,轉頭看著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杜鵑。

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殺過生,可是看到杜鵑這個活生生的人在面前被打得瀕死,她卻沒有一丁點不忍。

她在這個惡毒女人手底下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無數次做夢,都想看到杜鵑去死。

她每一次被毒打的時候都在偷偷想,她要是能殺了這個惡毒女人就好了,只是,十二歲的她力氣遠不如杜鵑大,她沒有辦法反抗,她弄不死杜鵑……

現在她孃親出現了,她的孃親這麼幹脆地幫她教訓了杜鵑,幫她報仇出氣了。

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受這個惡毒女人的欺負了。

孃親真好啊。

“娘娘……”

那邊,杜鵑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艱難抬頭望著景飛鳶。

她眼裡的光已經渙散了,她感覺到,她的臟腑已經破裂了,她的生命力在飛快流逝,她快要死掉了。

可是,她不想死。

她真的不想死啊。

她不顧奴僕對她的毆打,她手指頭摳著地面艱難的一點一點往前爬,她想爬到景飛鳶面前。

景飛鳶示意毆打的人停了手。

她冷眼看著杜鵑爬到她面前。

杜鵑又吐了一口血,仰頭流著淚望著景飛鳶,“娘娘,你……你說過……只要我辦事辦得好,你就……你就會讓我回你身邊的啊!”

她染血的手指緊緊攥著景飛鳶的裙襬,用力到指節泛白,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娘娘,你騙我……你騙我……娘娘……”

景飛鳶彎下腰看著杜鵑。

她眼裡無波無瀾,平靜道,“讓你回我身邊,再背叛我幾次嗎?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們家救了你又將你從小養大,這麼多年感情你仍舊背叛了我,你覺得,我會再給你機會接近我嗎?”

杜鵑眼神一暗,後悔不迭地說,“娘娘,我錯了,我知錯了,我知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您——”

景飛鳶無動於衷。

杜鵑見狀,顫巍巍指著周桑寧,哭泣著問景飛鳶,“為什麼啊,周桑寧屢次……屢次害你,你都能原……原諒她,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行?她比我惡毒多了啊!”

景飛鳶淡淡說道,“我說過了,你是吃我們家的飯長大的,你在我們家待了十幾年,你受了我們家無數的恩德,我們對你越好,你的背叛,越顯得你罪該萬死。”

停頓了一下,景飛鳶又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至於周桑寧麼,她幸運就幸運在她有一個好母親,她母親為了救姬無傷而死,我和姬無傷欠了人家這麼大的恩情,總不能真的要了人家女兒的命,讓人家後悔救了姬無傷這個人。”

杜鵑臟腑抽痛,沒忍住又吐出一口鮮血。

她揪著景飛鳶的袖子,含著淚問,“那……那你為什麼……要留我活到現在?為什麼不……早點殺了我?”

景飛鳶靠近她耳邊,在她耳邊說,“因為,我要殺你給周桑寧看啊,她當初害得你殘了一條腿,我知道你一定會往死裡虐待她折磨她,如今我便能用你的死,換來她對我感激涕零,懂嗎?”

杜鵑一愣,反應過來後,她眼睛驀地睜大。

“你利用我!”

她憤怒至極,她想去抓撓景飛鳶的臉,景飛鳶直起身一腳將她踹退。

整理了一下衣襬,景飛鳶瞥了眼已經氣若游絲的杜鵑,冷聲吩咐奴僕,“打死了,扔亂葬崗去。”

說完,她轉過身帶著三個孩子轉身離開院子。

聽著身後杜鵑的慘叫聲,她無動於衷。

前世,她死得比這慘多了。

一大三小來到門口,等候多時的姬無傷瞥了眼周桑寧,伸手扶著景飛鳶的胳膊,緩緩往外走。

他笑著低聲說,“我說我進去幫你解決杜鵑吧,你還不許我搶了你在周桑寧面前表現的機會,非要自己進去,你瞧瞧你,挺著這麼大的肚子,一腳一腳去踹人,我都替你覺得累。”

景飛鳶望著姬無傷,低聲說,“讓你去怎麼行?讓你出面救她,她就只會對你這個父親生出深厚感情,可偏偏你又忙於國事無法陪伴她教導她,這不是又變成了她之前一個人被扔在王府長大的成長模式嗎?她又會像之前一樣缺愛,心性扭曲被養歪。所以,不如讓我來施恩於她,讓她喜歡我,我來教導她,咱們既然因為桑榆女將的恩情而給了周桑寧機會重新活一次,就不能讓她重蹈覆轍。”

姬無傷又感動,又自責。

他握緊景飛鳶的手指,動容道,“我知道你是想替我報答桑榆的恩情,可這樣真的太辛苦你了,你看,是我做了皇帝是我虧欠了曜兒,卻要你來精心替我養曜兒,也是我蒙受了桑榆的救命之恩,卻要你替我養周桑寧和小鯨魚——”

他又看向景飛鳶的肚子,“如今你還這麼辛苦的懷著我的孩子,兩個月後要經歷臨盆之痛……你真的為我犧牲太多了,鳶兒。”

景飛鳶笑著問他,“我肚子裡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孩子嗎?她是我們倆的孩子啊,只要你這個當爹的以後別因為這孩子更愛孃親而吃醋就好了。”

姬無傷失笑。

他溫柔望著他的妻子。

他總是會因為他妻子的善解人意而陷入格外感動的情緒裡,無法自拔。

他握緊妻子的手輕聲說,“我怎麼會吃醋呢,孩子是你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的,本來就該多喜歡你一點,否則怎麼對得起你的辛苦?我希望她生下來之後,愛你愛得要命,像我一樣離不開你——”

景飛鳶撓著他手掌心,望著他笑。

兩人甜甜蜜蜜往前走了一段,到門口時姬無傷忽然說,“方才侍衛告訴我,趙靈傑和他娘收夜香剛好收到這條街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落魄麻木的樣子?”

景飛鳶驚訝,隨即點頭說,“好啊,他最近過得怎麼樣?”

姬無傷勾唇,“生不如死,聽說這個月又已經想方設法尋死五次了,可惜每次都被盯著他的人救回來了,這種生不如死求死不能的滋味,他必須好好過一輩子,這是他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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