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討厭的雨天
男人一手抓著孟楊的衣領，另一隻手摟住女人，大步往屋裡走去：“這幾天雨下得太大了，村前面那條小淩河怕是要遭不住。”
“小淩河往上十五六里，不是還有個大壩？”女人聽說可能要遭災，嘴皮有點哆嗦。
“那個大壩是早年間修的土壩，怕不是比我的歲數都大了。”男人的眉頭鎖得緊緊的，“我聽他們說，要是不下雨還好。再下，那土壩扛不住，就得開閘。”
女人嚇得渾身又一哆嗦：“就靠小淩河？”
“靠不住。”男人直截了當地打消了女人的那一點僥倖，“這幾天我都在河邊轉悠，咱們村這段河堤，怕是不得行。”
看女人還要再問，男人果斷地止住了她的話頭：“剛才已經有部隊往村裡進駐了。我看啊，這天色不好，咱們趕緊吃飯，再把貴重東西收拾收拾。要是再下雨，村長肯定就要喊咱們撤離了。”
只有6歲的孟楊還不懂爸媽的擔憂，金黃的炒雞蛋配著雪白的精米飯，一口口吃得倒是香甜。
還不等他們收拾碗筷，在頭頂懸了一下午的鉛雲，便又化作雨滴落了下來。
“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注意了啊，剛剛接到政府通知，兩個小時之後小淩河上游水庫開閘，咱們提前做好準備，儘快撤離！”大喇叭嗡嗡地響徹了整個村子，“帶上貴重物品，家裡的牲口那些都不要管了，咱們儘快撤離！”
女人揹著個大大的包袱，戀戀不捨地往後院的牲口圈裡看了又看：“咱家的雞和豬……”
“都這個時候了，別管了！”男人把手裡的大包重新往上提了提，另一隻手抓起孟楊細弱的胳膊，大步往門外走，“不一定有事，沒準明天晴了天，咱們就能回家了！”
已然黑透了的夜幕下面，反常地熱鬧了起來。
細密的雨簾底下，各家各戶都拖著小的攙著老的，面含戚色地向著村口艱難地跋涉而去。
那些還不懂事的小孩子們覺得新奇，在隊伍裡你推一推我跳一跳，玩得不亦樂乎。
而此時的村口那裡，已經停了數十輛綠皮卡車。
不知有多少穿著迷彩的年輕身影在卡車和小淩河的河岸邊來回穿梭著。
無數個沉重的沙包，被他們扛在肩頭，螞蟻搬家似的運往了小淩河的河堤上。
“鄉親們，這邊上車！”看到村民們陸續走了出來，迷彩身影有條不紊地把人往已經搬空了的車上引。
“大娘，慢點！”
“我幫你抱著孩子，你先上車坐好，不要著急。”
孟楊的小腦袋來回地扭動著。
他是在尋找剛剛那個給他吃糖的迷彩身影。
“這孩子，好好走路！”要不是他爸媽的兩手實在不得閒，孟楊的屁股估計又要遭殃。
隊伍向前不快不慢地移動著。
無聊的孟楊打了個哈欠，卻聽得遠處似乎有著轟隆隆的聲響，像是悶悶的雷聲，卻又要比往常打雷要矮得多。
“爸，打雷了。”
耳朵沒有孩子那麼靈敏，聽到這句無忌的童言，男人拉著孟楊的手刷地一下變得冰涼。
迷彩身影們像是受到了雷聲的召喚，除了幾個留下開車的之外，其他的身影齊刷刷地朝著河堤狂奔而去。
已經坐滿了的卡車不再等待。
就在孟楊的注視之下，那些車燈漸漸遠去，消失在了夜幕的另一邊。
“快，上車！”留下的迷彩身影大聲地喊叫著，雙手不斷地比劃著孟楊看不懂的手勢。
孟楊忽然感覺腳下一輕，整個人已經被他爸扛在了肩膀上。
他爸的動作倒快，迅速地爬進了車廂裡，只是一時間忘記將孟楊再放下來。
雷聲越來越近。
倒垂著的孟楊看到了在他生命裡始終難以忘卻的那一幕。
深沉的夜幕盡頭，一道翻滾的白線從小淩河的上游俯壓而下。
那沉悶的聲音越來越響，與其說是雷聲，倒不如說是河水放肆的咆哮。
在河流的轉彎處，足有成年人腰粗的護堤樹被捲進了白線裡，再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白線一路平推，朝著下游的洪信湖席捲而去。
緊隨其後的便是混濁的急流。
“這裡有危險！”響亮中帶著幾分沙啞的呼喊聲，在夜幕中傳得極遠。
孟楊這才知道，原來迷彩身影們的動作居然可以那麼快！
一個又一個麻袋，朝著呼喊聲的方向匯聚而去，不一會兒就堆砌成了一道厚重的小山。
孟楊試著梗了梗脖子，想要看清那邊的情況。
他確實也看到了。
那小山旁的地面在車燈的照耀下，隱約有些反光。
“水太急了，沙袋留不住！”
“再試試！”
又是數十個沙袋投擲而下，孟楊咬著嘴唇，手心已然溼了一片。
“還是不行！”
“我去！”
“我家還有弟弟，讓我來！”
小小的孟楊並不明白，這件事和家裡有沒有弟弟到底有什麼關係。
可他忽然感覺到，扛著他的爸爸，身子似乎顫抖了兩下。
他疑惑地歪了歪頭，卻依舊看不清他爸爸的表情。
而當他再次回過頭看著河堤時，河堤上的狀況再一次發生了變化。
十幾個迷彩身影手拉著手，朝著那滾滾的波濤，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
在車燈的照耀下，小孟楊看得清楚，最中間的那個身影，正是剛剛給自己吃奶糖的那個笑眯眯的叔叔。
“快，沙袋！”岸上的聲音變得格外急促。
有了這些手牽著手的身影的阻隔，那裡的水勢明顯減緩了許多。
沙袋落入水中，漸漸堆疊在了一處，終於覆壓在那潰開的口子上。
孟楊眼裡的那片反光漸漸變得暗淡。
卡車上的人這時也漸漸反應了過來。
孟楊的身子又是一輕，人已經被推到了媽媽的懷裡。
他爸從卡車上跳了下去，在旁邊撿起個沙袋就往河堤上衝：“你們快上來！”
“村子我們不要了！”
“你們這些孩子們……”
“上來啊！”
數個強健的身影幾乎同時也衝了上去，衝進了那無邊的雨夜裡。
幼小的孟楊那天一直看了好久好久，卻終究還是沒能看見那十幾個人爬上堤岸的身影。
……
時至今日，孟楊還是格外討厭下雨天。
就在捏著晶核的那一刻，孟楊似乎再次回到了兒時的那個漆黑的雨夜裡。
要是當時的他，能夠有著守護的能力該多好？
守住他們村。
守住那片堤。
再親口對那個年輕的叔叔說一聲，那塊奶糖，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