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鳳棲梧桐,朽木難依(八)
“什麼?你說你是什麼?神官??”
“喂,什麼九九八十一的,喂!別走啊!”
阿零絲毫聽不懂男子所言,一頭霧水,雙臂緊緊裹著身上的麻布,朝鄭祐大聲喊道。
男子卻並不回頭,腳步漸漸走遠,直至消失在窄巷街口。
“這…到底什麼情況?”
少女無奈地長嘆道。
自打從蕭府裡偷跑出來,上躥下跳地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眼看旭日高懸,已是過了午時。
阿零低頭看看衣衫散亂,滿身是灰的自已。
實在忍不住苦笑一聲。
“看來今日並非黃道吉日,出師未捷,還遇上個頗有來頭背景的對手。”
“現下…還是先回蕭府,再做打算。”
想到此處,阿零忙低頭整肅衣衫,又沿著來時的道路,步履匆匆回尚書府而去。
此時,掩身在胭脂鋪外的男子卻並未離開,反而碰上了比月魔阿零更棘手的問題。
藍尾樹鵲撲扇著翅膀,從貨架角落處銜來阿零遺留下的玉環,低著腦袋輕輕放在主人手上。
鳩九朝掌心看去,白玉環溫潤細膩,晶瑩透亮,一看便知是貼身佩戴的心愛之物。
他緩緩合掌,將如意環收起。
“說來慚愧,嵐語。”
鳩九抬手輕撫雀鳥尖尖的小喙。
“四百多年來,我竟從未想過送你什麼東西。你的第一樣禮物,竟是來自一隻月魔。”
話音一落,藍尾樹鵲振翅而飛,鄭祐眼中殘留的金色光芒徹底晦暗下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片刻寧靜之後。
男子忽然睜開雙目,恍然間身子不穩,忙伸出一手扶在貨架之上,白淨俊秀的臉上寫滿了驚詫與不安。
“糟了。”
錦衣公子回頭望向屋簷邊上呆呆立著的鵲鳥。
“‘神官之靈照生魂,非足月相不得出’。”
“呵。”
男子搖了搖頭。
藍色尾巴彷彿看出了主人的無奈,乖巧地從房簷處落下,依偎在男子肩頭。
“太久沒有逾越過結界,連‘界臨言’的規條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話間,一人一鳥緩步自廊簷下而出,不曾引起誰人注意,漸漸走遠,往城北國公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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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府內院落英閣中,躡手躡腳的阿零剛沿著熟門熟路,翻入寢屋。
這一路上雖遠遠望見蕭府內院的丫鬟下人們步履匆匆、往來行走,倒也並未被人碰上尚書千金披頭散髮、翻牆越舍的樣子。
只不過,還不等渾身是汗的少女坐下、得空喝一口水,便見沈夫人的貼身婆子劉媽媽滿臉堆笑,帶著三四個梳頭、服侍的女婢進了堂屋。
“小姐!小姐!”
劉媽媽一面叫,一面徑自解了落在屋門上的銅鎖。
“小姐!您怎麼還在睡呀?”
“來來來,快起來!”
劉媽媽兩步便走到床榻邊上,不由分說地將剛剛裹上被子的阿零一把拽起。
“快快起來,讓老奴好好給您拾掇拾掇。”
阿零半睜著眼睛,朝身旁笑得滿臉是褶的老僕婦瞥去一眼。
“哼,往日裡對蕭鬱婉總是拉拉個老臉,如今一看這笑,便知你是‘光棍兒請寡婦赴宴、沒安好心。’”
阿零裝作仍沒睡醒的樣子,在心裡如是想著。
劉媽媽這邊大手一揮,三四個女婢便各司其職,端盆、盥洗、梳頭,一氣呵成,又左右抬手,將阿零引至妝奩前坐下。
劉媽媽一面笑,一面仔細從妝盒中取出一套赤金鑲紅珊瑚對釵,往阿零頭上比劃。
“小姐,您可別總愁眉苦臉的了。前幾日那事,夫人說,‘儘早翻篇’,往後這府裡誰也不許再提,您也就趕緊忘了吧。”
說著,劉媽媽將金釵給阿零戴上,又接上話茬,自顧自說道。
“嗯… 美!真是美極了!徐夫人見了定會喜歡!”
阿零一聽,登時轉面皺眉。
“徐夫人?你們要讓我去做什麼?”
“嗨喲!”
劉媽媽伸手將少女身子扶正,又從銅鏡中仔細端詳著女婢剛剛給阿零點上的花鈿。
“見未來的婆母,您說做什麼?莫不是發了場急病,連徐夫人是誰您都忘了?”
阿零一聽,登時無語。
“我不見!”
少女霎時起身,抬手就要將頭上千鈞沉重的髮釵、步搖扯下。
“本小姐累了!這就要休息!你們端上這些衣服首飾,都給我出去!”
劉媽媽見此,似是早有防備。
老僕婦朝幾名丫鬟略一擺手,便見幾人一齊上陣,三兩下便將不住掙扎的阿零困住,按在銅鏡之前。
“你們幹什麼?!放開!好大的狗膽!!連我也敢綁!給我放開!”
劉媽媽只一笑笑,並不應承,而轉身邁出寢屋。
“好了,收拾停當,這就走吧。別讓兩位夫人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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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落英閣到蕭府見客的前廳,要穿過偌大的府內庭院,及一道狹長的連廊。
盛裝打扮、花般嬌媚的千金小姐遭前後四名丫鬟轄制,以絲帕捆著手腕,只得匆匆而行,分毫不可抵抗。
一路上,阿零腦中飛速旋轉,不時朝身旁觀察,尋找著可以逃脫的機會,但卻不得一絲辦法。
“唉,天殺的蕭家。”
阿零無奈地垂頭。
“沒成想我一個百餘年道行的月魔,竟還是鬥不過這些非蠢即壞的生人。”
少女腦中紛亂的思緒閃過,忽而又想起不久前在那窄巷之中,與錦衣男子的纏鬥。
“差一點… 就差那麼一點兒!煮熟的鴨子喂到嘴邊… 就這麼飛了!”
阿零突然仰頭長嘆一聲。
“就這麼飛了!啊!!”
此話一出,劉媽媽並四名丫鬟登時一愣,面面相覷。
“咳咳,” 老僕婦尷尬一笑,連忙擺手,“什麼飛不飛的。我說小姐,一會見了徐夫人,您可千萬別再如此癲狂,嚇著婆母,往後的日子可是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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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辰前,沈夫人從後院柴房中失魂落魄地走出,往蕭尚書臥房中餵了藥、探了病,又步履沉重地返回了堂屋。
自蕭鬱婉鬧出了‘夜會情郎’的醜事,蕭沈氏便忐忑得夙夜無眠。
今日更是早飯也未用過,直在屋內來回踱步地坐立不安。
只因她心內仍未斷定,該如何處置那被關在自家柴房中的江家小子。
這頭才叫來劉媽媽,給柴房外添了兩名簽了死契的下人把守,嚴加看管;那頭便要往落英閣中去,打算與女兒攤開一切,以求摸清虛實,好知道如何處置。
誰成想,偏不偏就在此時。
鄭國公府裡來了人,浩浩蕩蕩攜了十數箱厚禮,並一對籠中喧鬧撲翅的喜雁,已在前廳中坐下吃茶。
原來,接連不斷的變故叫沈夫人忙得暈頭轉向,竟忘了今日便是國公府上門納徵的大日子。
一番短促的思索過後,沈夫人伸手緊緊握住盤在腕上的琥珀念珠,眉頭緊蹙,似是下了什麼決意。
大事當前,蕭沈氏只好先撂下心中疑慮,整肅心神,強撐著擠出笑臉,帶著數名女婢往前廳內迎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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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府敞亮空曠的前廳中,已琳琅滿目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朱漆禮箱,國公夫人鄭徐氏正笑逐顏開地與沈夫人客套攀談。
二人你來我往、阿諛奉承了許久,徐夫人才漸入正題。
“沈大姐姐,今日我來此,除了謹遵皇后娘娘諭旨,前來給祐兒行納徵之禮外,也是想來看看婉兒。”
“啊… 是,是。”
沈夫人聽得,忙應承著抬手,吩咐身旁的丫鬟給徐夫人添茶。
徐夫人笑笑,抬手將茶杯輕輕掩住,示意無須再添。
“自去年冬裡,我與國公爺前來府上探蕭老尚書的病,時至今日,已是四五月餘未見過婉兒了。”
徐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她傾身往沈夫人身旁湊得近了些,壓著嗓音說道。
“可我近來怎麼有些耳聞,說是婉兒在外認識了些… 不知身份底細的人。”
話到此處,沈夫人忽而抬頭,登時一愣。
徐夫人見此,以絲帕掩面,尷尬笑笑。
“當然,我也知道,這些坊間的傳聞十有八九都是捕風捉影,作不得真。因此,才想著來見見我未來的好兒媳,也是與她寬寬心,莫要拿空口白牙的汙糟話當了真才是。”
一番話,幾層明裡暗裡的意思,直叫沈夫人聽得額間冷汗乍起。
貴婦人心內已是萬分忐忑,下意識伸手一把攥住了袖裡的念珠,片刻的猶豫之後,便是開口。
“徐夫人,今日正好,我也有一事要與您商議。”
“噢?沈大姐姐莫要見外,但說無妨。”
“不知可否,叫婉兒與祐兒儘快完婚?”
國公夫人一聽,便是一笑。
“聖上與娘娘諭旨欽定,尚書嫡女二九誕辰、伏月初六,乃是佳日。不知為何要提前行禮?”
沈夫人心中已想定託辭,便也是一笑。
“說來也是無奈。暨州蕭氏老家不日前來了信,說家公蕭老太爺害了急症,老人家年事已高,湯藥之力怕是不濟。若是萬一… 府內逢孝,這祐兒與婉兒的親事,豈不耽誤?”
“噢?”
徐夫人聽得,伸手端起桌上茶杯,飲過一口。
“此事若要如此,還得我尋個機會進宮一趟,稟了皇后娘娘知曉,再做定奪。”
話音未落,卻見沈夫人忽而起身,一把握住徐夫人一手。
“夫人,” 沈夫人連端莊體面也是不顧了,焦急語道,“機會就不必尋了,擇日不勝撞日,咱們這便動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