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鳳棲梧桐,朽木難依(二十六)
暮春的夜色漆漆而朦朧,一輪泛著幽暗光暈的明月懸在當空,恰好映照著鳩九與阿零緩行的步子。
只著單薄白色裡衣的兩人一前一後,推開鹿鳴軒的側門,往鄭府花園而去。
“大晚上的不睡覺,你要帶我去哪兒?”
阿零跟在鳩九身後,在碎石子鋪就的小路上走,又疑惑地問。
“不遠,就在前面。”
鳩九在前引路,輕聲應道。
兩人又沉默地行了一陣,直到花園中隱隱流動的水聲逐漸清晰。
阿零腳步跟著白衣公子,繞過茂盛的樹叢,一轉眼,便是一大片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映入眼簾。
阿零腳步一頓,整個人痴痴地愣神。
眼前寂靜柔美的月色之下,是斑駁燦爛如星河灑落的湖面。
湖邊挺拔如松、眉眼如玉的白衣男子衣袂隨風翩躚,背手而立,正淺笑回望著她,滿眼皆是深不見底的柔情。
阿零的臉頰唰地紅了,她慌忙低頭躲避鳩九熾熱的目光,裝作什麼也感受不到的樣子。
“你別告訴我,大半夜的,要帶我來這湖裡洗澡?”
阿零有心打岔,一面玩笑,一面兩步上前,停在湖邊。
她緩緩蹲下身子,腳下的湖面上,映照出蕭鬱婉白皙秀美的臉。
鳩九並不回應她的玩笑,而是邁開腳步走到阿零身旁。
他抬起兩指,在胸前立訣。
“風神訣,現。”
原本倒映在蕭鬱婉身旁的鄭祐的臉,一瞬間便隨著湖水湧動,又漸漸恢復平息。
阿零望著湖面的眼神,登時一滯。
水面自已的倒影身旁,浮現出一位黑髮淺挽,面如冠玉的男子。
一雙寂寥深邃的眼中,熟悉的淺金色光暈隨波流轉。
這雙眼睛,彷彿能容得下天地萬物,卻唯獨沒有他自已的歸處。
阿零一時看得呆了。
她從未想過,鳩九的臉,竟是生的這番模樣。
如果說鄭小公爺是倜儻中帶著幾分機敏,那鳩九則是英氣中難掩清冷的神性。
... ...
蹲在湖邊的阿零下意識地伸手,指尖輕觸湖面的一瞬間,那張叫人無法忘記的面龐便霎時消失不見。
阿零又是一愣。
“為什麼?”
她靜靜凝望著深不見底的湖水,輕聲地問。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我只是不想,你的眼裡只有鄭祐的樣子。”
阿零心內忍不住一顫,卻仍不願去承認自已心底深處的感受。
“有什麼意義?即是見過你的容貌,這一切也都是水中倒影,無法存在於真實的世上。”
說著,白衣女子緩緩站起。
“你不要忘了,我是怨魔,而你是神官。即便你我不會與對方為難,也說不上何時,便要脫離這副軀體,各有各的去處。”
鳩九立在她身旁,只靜靜地聽,眼中卻蒙上一片化不開的失落。
“我還剩十餘個晝夜。”
男子平靜地開口,忽而抬起右手,藍色尾巴的樹鵲便翩然而至,只在他指尖稍作停留,又展翅而飛。
“可與你共賞十餘個如今時這般的夜色,和十餘個日出東方的清晨。”
說著,他伸出手,微涼的手指劃過阿零的手腕,停在她掌心。
“與我來說,便就足夠。”
阿零抬起頭,與鳩九誠摯的目光相對。
百餘年來,她從未遇見過像他這樣,能徹頭徹尾地接納真實的自已,與自已赤誠相待、傾心相付之人。
可為何偏偏,他只能存在在,那個自已最無法企及的地方。
少女眼中忽而湧上一層厚厚的淚水。
將眼前之人的身影,與周遭美若夢幻的一切都變得漸漸模糊。
她側過臉,緊咬著嘴唇,倔強地不讓他看見自已潸然落淚的模樣。
“可我沒有那麼久的時間了。”
阿零轉身,抬手一把抹去淚水。
“你的金羽覆住了我的凝靈血印,也許幾日之後,也許就是現在,蕭鬱婉的生魂便會隨時醒來。”
鳩九卻並不言語,只將阿零的一手握住,牽著她抬起,掌心向上。
藍尾鵲鳥忽而從遠處飛來,將一朵嬌豔的杏花輕輕放在阿零掌中。
鳩九寬厚的手掌與她的手背緊緊相貼,漸而五指一彎,與她牢牢相扣。
阿零的整個身心,頓時像被人用溫熱流淌的愛意包裹,無比虔誠地護在心頭。
鳩九將阿零環在身前,寬闊的胸膛將少女的身影籠罩。
他將下巴輕輕倚靠在阿零的肩頭。
“只要你還在三界之內,我們終會相遇。”
阿零感受著身後鳩九溫熱的氣息,她抬起手,靜靜看著那朵帶著馥郁芬芳的杏花。
是嗎?
我們還會再遇見彼此嗎?
再重逢,便會有什麼不同?
再真摯熱烈的情意,又如何抵抗日月結界的阻隔?
一切不過是如同過眼雲煙。
如夢亦如幻。
泡影之後,徒留無端的失落和不盡的痛苦。
... ...
想到此處,阿零忽而抬頭,轉身邁步,隨手一揚。
那朵杏花便隨風而飄,墜在地上。
白衣公子登時一愣。
“神官大人。”
阿零靜靜望著遠處立在樹梢的嵐語。
她淡漠地開口,“真是不曾想,恆界的鳥鵲竟也會有以花為媒、逐偶獻殷的時候。”
少女臉上滿不在意地一笑,“杏花不錯,可我們月界之人並不喜歡。無論多麼嬌豔欲滴,不消數日,只剩零落成泥。”
“我怨魔阿零,生來便是荊棘,渾身是刺,自然也無法與人長久地相處。”
她強忍心頭的酸澀,轉身邁步便走。
只留下鳩九一人,沉默地站在一片漆漆夜色之中。
遠處暗影中的藍尾樹鵲,撲閃兩下翅膀,輕輕落在垂目而嘆的鳩九肩頭。
“啾...”
“呵...”
白衣公子長嘆一聲,便有一陣微涼的夜風從幽暗的湖面拂過,又穿過鬱鬱蔥蔥的杏樹枝條與園中花叢,淺淺撩動遠處白衣女子的幾縷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