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變更的規劃】
新曆六十年九月十五日，下午五點許。
780號飛艇並未如期但已經抵達青原地區。
原因是在中途某處停留了一些時間進行簡單的檢修工作，同時補充一下物資以及接一些要去邊疆的貨運和客運業務。
業務是楊福和拉來的，人現在還沒解職，聽他的說法就是挽回一些損失，反正軍列拉過去和飛艇拉過去是一樣的，他這個還沒有損耗，雙贏。
在停留期間，行香子在棧道上眺望了一下機場周圍的環境，再與記憶裡的地圖校對了許久，才得出這是一個不曾被記錄的機場。
隨時隨地抄答案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她現在還需一些時間適應。
為防遺忘，她口述內容，然後讓蓬櫻提交上史官資料庫，一年後進行解密進入稽核。
沒說史官的史料立刻提交就一定得立刻審，延期解密是出於現實考慮的方法，因為史官的基本工作就是見什麼記什麼，而有些東西很顯然會涉及機密，機密肯定是不能公開的——在一定時間內不能。
因此就延伸出兩種解決辦法，一種是延期解密稽核，一種是稽核後延期公示，主要區別就是這份記錄的資料有沒有上傳到資料庫中。
史官體系的很多流程都不一定是注重當下，而是想方設法為了給未來保留一個真實且完整的過去。
“到青原了。”房間裡刷著手機的的行香子忽然小聲說一句。
正百無聊賴的抱著枕頭滿地打滾的蓬櫻聞言一躍而起，幾步跑出去，很快又興奮的跑回來：“真的耶！”
“因為這部手機收到了青原的旅遊彩信。”行香子似乎是猜到了等會蓬櫻會問她怎麼知道的，所以提前做了回答。
又不是什麼野人，她和蓬櫻當然有手機，只不過沒插卡，而且也基本上用不到。
所以現在這部手機是借衛良的，裡面連線了史官資料庫中公示的部分，行香子一直在反覆查閱青原方面的資料。
史官可以直接用虛能連線資料庫，在心中就可以讀取資訊，並且內容會隨位階增多。
非史官就得依靠一些具有相關模組的裝置去連線中繼衛星，再由其轉發請求至資料庫並傳送回資訊來，在流程上要麻煩一點。
比起她以前能查閱到的完整資料庫，這些公示的資料置信度非常高卻在體量上無疑少了很多。
足夠了。
行香子是去那裡過平靜日常的，又不是要去幹什麼宏圖偉業。
原先的完整規劃因為是掛在資料庫裡的，和她太史的職位繫結，所以現在全部讀不到了。
也不只計劃，還有她個人記錄的一堆雜七雜八的各種東西都掛在那裡面——以工作備忘錄的形式暫時掛靠到工作臺上，不然過不了自已的稽核。
裡面大量充斥著她寫下的流水賬：新曆五十九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五點四十七分十秒餘，蓬櫻下課到家，給我帶了一盒由鏡泠手作的蛋糕……
看著是文字，讀起來一目十行，又是修煉者，一天幾十萬字還算輕鬆，實際上不只這些。
史官記錄是與時俱進的，也不侷限於文字。
到她這個位階的記錄，基本上都是文字加圖片加影片加體感等等……一套複雜且精密的記錄體系。
就剛剛的蛋糕，行香子就還細心的貼上了來自她對蛋糕的理化分析和個人評測……
只能說下一位太史痛苦了，出於職業道德這些東西又必須得細品一遍。
簡直災難。
所以有時候看一些史官突然變得呆呆傻傻在那裡，說不定是人家正分心的在大書特書。
行香子之前做的規劃找是找不到了，記卻是記得。
雖說她不保證一字不差的回憶出來，但腦子裡多少還有個框架。
可那些規劃，包括冗餘和容錯，都是建立在一個必要條件下：太史。
現在沒有太史了，只有行香子。
能用，卻很難用。
能用，並且好用的新規劃就出來了：誰來打死誰。
【四季常青之地】
“這地方讓我很不舒服……”
在側方的棧道上，扶著護欄的蓬櫻只是眺望了一會便縮了回來。
沒出到棧道，只是在飛艇內部的行香子發表了同樣意見：“四季常青之地。沒關係，我也不喜歡這地區。”
青原，它的主色調並非青草的青綠色，而是類似於湖水的明亮青藍色，亮度高容易視覺疲勞不說，反常的配色也容易讓人噁心。
從飛艇的高度看下去，地形幾乎毫無起伏，平坦的不像是自然地貌，水網在這片土地上縱橫交錯，色澤稍微暗淡一點的河水最終彙集，向著東南方逃去。
“而且……為什麼會沒有樹林？”沒有生機的地方，這才是讓蓬櫻感覺到不舒服的原因。
行香子回憶道：“其實現在還是有些稀疏散佈的植被，殘留的種群也在慢慢適應。畢竟以前就是一片膏腴土地。”
她口中的“以前”，至少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殘留？”蓬櫻奇怪這個用詞。
行香子有些遺恨的道：“戰爭……對青原土地爭奪的戰爭，正好和阿特拉斯有關。”
在蓬櫻那副想聽故事的渴望神情中，行香子將淡化過的歷史向她娓娓道來。
【2.青原往事】
好東西人人都愛，好土地各族都要。
青原的地理位置其實十分優越，水陸四面交通之地，只不過土層深厚，礦物極度稀缺，也就一直沒有達到“鄉鎮”級別的聚居地。
那時候的主色調雖然也是青色，但對眼睛還尚且友好。
青原的土壤，比起隔壁有著“天南繁華富庶之地”美名的南國地區，是要貧瘠不少的。
但這片地區的人民靠著一年四季的精耕細作和氣候恆定的老天賞飯，倒也勉強活了下去。
相較於其他紛爭不休的地區，這個無人問津之地卻怪異的保持著長久安寧，零星的聚落過著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鮮有的商旅帶來外界的奇物，帶走青原的人口。
科技的創新總能帶來瞬息萬變，人類的化工產業發展與能量科學進步，直接逆轉了青原的土地。
原本要勤勉刻苦才能吃上飯的田土，若是混淆上特製的複合肥料，就會反應成產量極高的土地。甚至到了把種子丟下去，它自已就會很懂事的照顧好自已。
雖然不好吃。
可畢竟紙包不住火，人類還沒開發幾年，其他異族也相繼研究出了類似的技術，同樣盯上了這個地區。
共同開發、攜手共贏之類的方案在這個世界向來不太流行。
所以理所應當的戰爭爆發了。
就和其他區域性戰爭的流程一樣，在經過最開始的戰區爭奪後，接下來是漫長而痛苦的拉鋸戰。
在你來我回的爭奪中，留下的是數不盡的壕溝和碉樓，還有一片又一片的無人區。
最後的結局大家都知道，人類贏了，把異族全部趕走了。
終結這場區域性戰爭的關鍵點，就是青原地下古城的發現。
自此人類在這片地區佔有了極大的優勢，並且在異族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把幾乎全部的預備軍投入，摧枯拉朽般將異族掃了出去。
藉著開發地下古城紅利建立起來的城市，就叫“阿特拉斯”了。它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是區域自治的獨立城邦。
那麼，重新開發吧。
塹壕可以填埋，城樓可以拆解，地雷或毒物可以投入大量修煉者來根除。戰爭的傷痕人類能抹去，人類的傷痕時間能抹去。
然而還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現在的青原是依然貧瘠的青色荒原。
因為那些被掃地出門的異族們。
它們絕不甘心就這麼讓出去，也大概清楚自已是再也回不來了。
毀掉吧。
攻城是無力了，既然你們喜歡沃土，那就送你們沃土。於是過量到可以使用幾十年的化肥被投入到水系中。
這種針對青原土質的肥料，本身是不帶多少營養的，它的作用就是將地下深處的肥力給凝聚並鞏固在淺層，具有永久改良土壤的能力。
因此今日的青原，實際上不是太貧瘠了，而是太肥沃了。
並且如同現代人的通病，土地的營養也是失衡了。
起初，青原上的植物開始瘋長，到處都是勃勃生機，一片萬物競發的模樣。
過了幾個春秋，一種原本就適應了青原土地的雜草開始大顯神威，在無窮無盡營養的加持下，效仿人類驅逐異族的雷霆萬鈞之勢，將其他的植物給橫掃出了青原。
透過採集它們的籽粒，也給人類帶來了大量糧食。
而這種植物之所以是雜草，卻沒有被收編成為農作物，恰恰是因為它唯一的缺點：只對單一營養物質進行攫取。
而這種營養物質也有個特點，那就是容易隨空氣流失。
命中註定的，兵燹之災過後，青原迎來了生態災難。
作為一種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在它們最繁盛的那一年，青原上開遍了草花。盛裝打扮的青原，將自已最美麗的瞬間奉給了勝利者。
可惜也和美人的結局一樣，轉眼間青原竟草木凋敝，茫然的候鳥在天空中徘徊，無知的孩童在荒原上蕭瑟。
營養不良的植物甚至都生不出根。泥土也因沒有植物去與化肥進行均衡，變得僵硬如同石頭。
而現代已經賴以生存的化肥，面對這種情況也無能為力。
適應了青原土層，深埋在九泉之下的繁盛根系，但凡有人敢於恢復分毫沃土，沉眠的它們就會再次驚醒，並無情的執行著本能，最後一同歸於沉寂。
深藏在陰暗荒寂之地，永世緘默的它們，在等待著下一個輪迴。
【3.故事後的答疑時間】
“我有問題！”
行香子的故事講完了，但是好像還沒到，於是蓬櫻迫不及待的舉手提問。
“說到底，既然是這裡原生植物帶來的災難，那為什麼不根除掉它們？反正也沒其他的植物了，反正我們也只是要土地而已。”蓬櫻提問道，輕描淡寫的說出了在植物界裡很是駭植聽聞的話。
“嗯？”行香子頗有些訝異，旋即釋然。
“不破不立？倒也合適。”行香子評價道，“想對這麼大一片土地進行徹底的變革，很有魄力，也很是大氣……那麼，假如全人類都聽你調遣，你打算怎麼辦呢？”
蓬櫻略微思索，給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答案：“比如……把一塊區域的土徹底翻一遍，把那些雜草用火給淨化掉，再塞塊鐵板隔離防止長過來之類的……這樣一點一點就能把全青原處理乾淨了。”
畢竟是剛出江湖、未經人事的小姑娘，閱歷與實踐都還差一點，雖然心中壯志直衝雲霄，但是真正腳踏實地時卻盲目幾分，手筆自然就小氣了不少。
太正常了，除了那種千百年難見的天生經天緯地之人，這基本上是一生中不得不品嚐之事。
“很不錯。”因此聽到蓬櫻的話，行香子只是微笑著點頭鼓勵，她在這個年紀差不多也是這樣——區別是她更激進，而且真正有把自已那團構思落實的權力。
估計自已答案沒讓行香子完全滿意，蓬櫻補充道：“再不成，我就去找那些最聰明、最能幹的人給我想想辦法嘛，比如找行香子你啊。”
還順便給行香子拍了個彩虹屁。
“你呀……”行香子掩嘴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按理說此時她應該翻出謎面了，但可能是還沒改掉的職業習慣，她重新正色，繼續丟擲謎題：“還記得我們為什麼要回來人類這邊嗎？”
“為了錢！魔女那邊養不起小離了……”蓬櫻當即答道。
“……？”聽到喊自已，小離從床下滑出半個腦袋，滴溜溜四處亂轉的眼睛充滿了不知為何扯到了自已的疑惑。
她嘛……反正從視野盲區的哪裡出現都有可能——不是能力限制，是跟著行香子學的習慣。
行香子凝視片刻墨離，忽然轉手傳給蓬櫻一道虛能：“……怪我……先用這些餵給她吧，另外去看看飛艇前面有沒有阿特拉斯的蹤影。”
話語裡的些許異常，蓬櫻又怎能聽不出？
只是她還沒開口，就被行香子不容置疑的目光打斷：“現在應該是到了能直接目視到的距離，去確定下，然後回來準備好。”
突然爆發速度，這一下連行香子都沒反應過來。
原本就矮蓬櫻一頭的行香子，在這坐下的姿勢就被蓬櫻像安慰小孩一樣抱在懷中，她甚至還能輕輕揉揉懷中的那顆小腦袋。
然後？然後蓬櫻拉著墨離趕緊逃之夭夭，趁著行香子腦瓜子濛濛之時。
不然等她發作起來……超兇的……雖然蓬櫻從來沒有被行香子罵過——倒是見行香子訓斥過那些白魔女們。
“是啊，錢。重塑土地的投資，至少要等兩三代青原人之後才能收回來……辦法，永遠不缺，人才，永遠不缺。”
身後傳來行香子的謎底，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消沉黯然，只有無盡的：平靜。
【往事的另一面】
青原那邊各種節目輪番在表演，那麼當時的太史行香子是做什麼的？
太史當然是在做太史了。這是廢話。
說點實際的：在那場僅泛及青原的區域性戰爭還沒爆發的不久前，靜默放置了許久的行香子重新開始活躍，著重培養史官、改組監察機構、清理冗餘官員、改革聯盟形式、收攏地方公權……總之她所做一切都是在向著權力集中的方向努力。
而那場戰爭，是異族挑起來的嗎？不，是人類主動發起的。
是啊，那些蕞爾之邦怎麼敢挑釁這個世界的主人？而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那時行香子的權力還沒有達到頂峰。
但她是太史兼代行界主權能……知性生物互相毫無意義的殘殺，這種人間悲劇根本不應該發生，何況她現在就有能力阻止這一切，已經見到，就不能不管。
然而她為和平的協調，無果。
在聯盟的投票表決中，同意。
她同意了。
在擁有一票否決的權力下，她同意了。
因為反對會導致人心背離，同意可以帶來眾望所歸。
親啟討賊檄文，從此再無敵手。
片面的看，行香子也不過是頭冷血的政治野獸。
最後，青原戰爭結束的那一年是新曆四十年。
離季前賽還有三年，離淘汰賽還有八年，離總決賽還有二十四年。
【對作答的批改】
往事不堪，還是從歷史記錄中回到780號飛艇上來吧。
行香子在房間裡平靜的獨處著。
這世界變化的很快，似乎她僅僅只是午間小憩了一會，整個就翻天覆地了。
自已的狀況很奇怪。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感覺到睏意，雖然確實是按預計的在下午醒來，第二天下午也是下午。原先的形態就很奇怪了，現在又發生了什麼變化？
做夢了。夢中恍然如昨日，同她許下承諾的那一天……太恐怖了，有種見到了太奶的感覺。宜速謀身後事。
櫻。活潑了很多呢，就是沒以前那麼乖巧了。是好事吧？
她的性格還不錯，資質也很高，就是對自身不怎麼上心。
應對尚可，不過無所謂，給她鍛鍊的機會多的是。
關鍵是……她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她的夢想是什麼？
行香子突然意識到，自已好像從未幫蓬櫻規劃過人生。先記下吧，下次有機會就和蓬櫻談談。
她的未來只有她本人才能做主。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