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寧燭緩緩睜開了眼,這裡的擺設很是簡陋,窗子是麻布罩著的,身下墊著的是竹蓆子,初春的天裡,很涼很涼。
她全身疼,動不了。
直覺告訴她,這裡大概是邊塞大漠一類的地方。她透過吹開的窗角看過去,一片野蠻的黃。
浩渺孤煙,蒼山雲海。
總算觸到一絲陽光了,這可比之前好上太多太多了。
那一刻她的內心終於舒展,她也終於可以洗刷洗刷心上的大小裂痕了。
她需要一個這樣自然浩瀚,離人之本源最近的地方。
她自然覺得,這曠遠大漠,就是她的家,她的牽掛。
這時大帳的門簾突然敞開,隨之而來,她看見一個端正的光影,大步移動著朝她走來。
她此刻將頭輕輕依靠在榻沿上,髮絲如瀑,散漫地蓋在脖頸處,面色不至於慘白,卻也並不紅潤,但卻有一種自然感和生命力,自內而外地生長。
來人略微彎下身子,目光落在她身上。
寧燭茫然地睜著雙眼,清透得好似未經雕琢,不曉世事——她沒能從眼前這個人身上認出什麼來,她幾經輾轉,實在是太累太累了。
“你,救了我嗎?”
聲音是沒有厚度的,沙漠裡的低吼是不被聽見的。
面前之人未置一詞,轉身離開了。
“是你,救了我嗎?”
寧燭聲音帶了些許急切,嗓子裡癢得咳嗽起來。
“不是,等你傷好了,就必須離開。”
一串冰冷的話刺向寧燭,但是此刻,她不在意這些了,至少自已從那暗無天日的鬼地方出來了,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救了她,總之,她此時此刻確實在這,也是要感謝他的了。
傍晚夕陽竄動,溫得人心裡安寧。
“有,有水嗎?”
寧燭小心探出頭去,周圍是荒漠,除了幾桿比宮殿還高的軍旗,剩下的便是萬里黃沙。
不一會她再次見到了白日見到的那個人,他此刻身著羌族人的睡袍,端著一碗水,緩緩地走進帳子。
“多謝。”
“您叫什麼名字啊?”
那人依舊背對著寧燭,自顧自地擦拭著幾把劍。
“這都快能當鏡子照了。”寧燭小聲嘀咕。“就是要當鏡子照,照出這世間汙濁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已說了什麼,閉嘴已經來不及。
“大將軍,走南闖北,刀下從不留人,怎就知道何為汙濁氣呀?”
“你怎知我是將軍?”
“我剛剛還奇怪呢,哪有,哪有人睡覺還帶著令牌的吶。”
“誰說我要睡了?”
“我是要睡了。”
寧燭終是佔了上風,他不再說話了。
“我叫承桑。”
寧燭面向裡,在夜晚的火月下,風帶著他的名字,在她耳旁輕語。
“我叫,寧燭。”
她的心在這灣淺灘上靜靜地停泊,她早已放下所有戒備,她還小心翼翼地等待著明天。
“你知道嗎,我以為你們這些人都是無情無義的呢。”
“怎麼說?”
寧燭掖了掖被子,迷迷糊糊地說道“我之前遇到一個人,他折辱我。”
“對,他折辱我。”
寧燭重複了許多遍,她對那個陰戾的眼神厭煩極了,她暗暗想著,如若哪天和他同處,她定要報仇雪恨!
夜晚的風很冷,一床單薄的被子把兩個人顯得很是擁擠。
承桑還沒睡,略略睜眼瞧瞧她,她睡的——“好吵”啊,夢裡還在嘟囔著什麼,還搶他的被子。
無奈,承桑起身下床去,躺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神。
記憶很不合時宜地拉扯著,一次又一次將他拍在絕壁之上。
那一日他將罪惡的血灌進阿姐的衣裳,將砂礫揉進阿姐的傷疤,他親眼看見,阿姐不甘受辱,不死不屈地撞到他的劍上,她是說不出話來了,才用眼睛瞪著原來的弟弟,他清楚地看到那份悲憤與嫌棄在她的眼中翻湧,而後她直直地倒下,他親手割下她的頭顱,吊在城牆之上,警戒世人。
——
承桑的手不住的抖,血滿山河,他眼中的無數呼告,無一不鞭撻著他千瘡百孔的心,那一次,他真的想離開了,他甚至都不能跪下,為阿姐磕一個頭。
他突然一震,起身拔劍,狠狠劃開手掌,給了自已一拳。血肆意橫流,他好冷,像那天阿姐身上那般冷。他從出生起,就該是個罪人,他的一生不過贖罪而已,竟惹得滿身罪過而去,阿姐,桑兒如何,如何能死得其所,我這樣的人,輕輕鬆鬆的死豈不是太便宜——很該是凌遲刮骨,惡名永存。
一劍,刺開皮肉;一劍,割斷筋骨。
他爬向案旁,顫抖著拽下一條絹布,狠命揉搓著鮮血湧出的傷口,看血有一些止住了,便再次劃開,直到再也止不住。
他是想,在這蒼涼的天幕之下,判自已一夜極刑。
粗重的喘息擾動少女的夢境,她一回頭,便被地上的人嚇呆了。
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手上還動作著,可是四肢早已在麻木的痛感中僵硬。
“你——”
“還,還差,三劍。”
“你,過來,殺了我。”
寧燭向榻尾縮去,“殺了我!”一瞬,少女突然對上了一雙陰狠的眼——是他?!
內心的平靜難以搭建,九層高臺頃刻掀翻,“是你吧。”
她聲音裡挾著冷冷的恨意,這讓承桑覺得舒服極了,就應該是這樣,所有人都該是這樣,要恨他,然後殺掉他。
“殺了我。”
他嘶吼著,少女此刻也不再退縮,緩緩站起身,雙手搬動起地上的劍。
她的胳膊受的傷最重,現在依舊不穩,但是那份劍光裡透出的恨,確是很穩的。
“你是該死。”
“草菅人命,折辱百姓。”
“可笑嗎?原來你的劍光,照的是你這般殘喘下作之人!”
她陡然睜眼,雙手將劍舉過頭頂,意欲殺他一劍,突然,她發現此時地上這副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竟然下不去手。
“你不用如此,你的惡,贖不盡。”
一聲沉悶的碰撞,寧燭決然甩手,她做不得這樣的事,便叫他自生自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