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角桌子上擺著一罈水酒，幾個瓷碗。一個裡頭裝著拌菜根，一個是用粗鹽醃過的蘿蔔乾，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形碟子擺在正中央，放著的是一小把在鍋裡炒過的紅花生。
胡大勇看的食指大動，來不及坐下就伸筷先嚐了一口。
花生炒過後散發出獨有的油脂香氣，要是能再配上幾顆幹辣椒，那滋味，下酒一絕！
他不無遺憾的想，只可惜均州劃給了戎胡，那可是出產辣椒的好地方，天下得有一半的辣椒都是從均州的範鄉產出的，其狀如牛角，麻辣鮮香，不易腐壞，晾乾後好運輸，好儲存，因此被往來客商們親切的稱作：“幹範椒”。
如今均州沒了。幹範椒稀少，連帶著其他辣椒的價錢也水漲船高，往日平常的佐味小料，也成了金貴的好東西。思及此處，胡大勇唏噓不已，他住了嘴，只顧悶頭喝酒，也不知到底喝了幾碗，突然把手中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攬著孫三郎的肩膀，啞著嗓子道：
“老孫，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皇上剛登基，也是個春天，朝廷裡還是老丞相管事......”
被他一提，孫三郎的臉上也帶了幾分懷戀：“怎麼不記得，那年春天雨下的可好了，大家都說，託皇上的福，今年肯定是個豐年。”他輕輕地嘆道：“後來任憑哪年春天都再沒下過那麼大的雨了。”
“是了，那時候你還在老家窩著種地，我呢，在李老將軍手底下當小兵。”胡大勇燦然一笑，又說：“那時候跟著老將軍，打起仗來我們總是贏，回回出征城裡的百姓都是夾道相送，心裡一點不害怕，都知道是要去打勝仗，為朝廷爭光的。兄弟們跟著他，就算是流血丟命也是應該的，沒話講！”胡大勇想起往事，一時間感嘆，萬種滋味湧上心頭。
“如今呢？”他也不等孫三郎答話，自問自答道：“如今大好河山全都丟給別人了!”
“朝廷糊塗！皇上糊塗啊!”
他胸中激憤，又被酒勁一催，什麼都顧不得了，就想把怨氣一股腦的都吐出來。
“哎，這話可不敢亂說。”孫三郎嚇得趕緊去捂他的嘴，又伸出頭去不放心的把屋裡屋外瞧了個遍，確認沒人偷聽，方才惴惴不安的把人從桌上扶起來。
“胡大哥，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可這話說出來是要掉腦袋的，你就是不為自已想，也得為家裡人想想不是。”他苦口婆心的勸道，“你啊，就在這兒醒醒酒吧，別糊塗著回去再惹出什麼禍事來。”
他把人找來，又是準備酒，又是準備菜的，舍了這麼大本錢，是為了兩個孩子的婚事，哪裡是為了聽他吹牛皮的！
胡大勇臉頰通紅，人已經醉的神志不清，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只含混的發出一些“嗯嗯”聲。雖然如此，孫三郎還是不放心，他靠近胡大勇，輕輕推了推他，又喚了兩聲，見人徹底沒了反應。於是動手把幾個碗碟中的剩菜都撥到一起，又拿起那個裝過花生米的圓形小碟，在鍋邊用水涮乾淨了單獨放在一邊晾著。
家裡待客的東西不夠，這小碟還是他現跟二嫂借來的，說好了用完就要馬上還回去，晚上吃飯人家還要用的。
他一邊收拾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嘆氣，唉，家裡窮，真是窮，窮的連一個多餘的碗碟都拿不出來。可他又忍不住有點子得意。
是啊，可就是這麼窮，他們不也把兒子的婚事搞定了嗎？
屋外陰了一日的天此刻終於下起雨來。孫三郎忙活完獨自一人端著酒碗，對著門外的大雨獨飲獨酌，
他心想，我這邊搞定了。想必老婆子那邊的好訊息也該到了吧？
……
洛州，大雨連綿。
走廊的屋簷淅淅瀝瀝滴著水，一隻四腳雪白的黑貓趴在圍牆邊滴溜溜的轉著眼珠。窗戶外頭擺了兩盆杜鵑花，一盆的花已經開敗了，剩下些支支稜稜的綠葉子。另一盆的花開的正盛，只是這時被風雨掃的蔫蔫的低下頭去，不復往日立於枝頭的傲然模樣。
黑貓盯著那窗戶瞧，忽聽吱呀一聲。屋裡一雙男人的手伸出來，先一左一右的收了兩盆花，又衝著它招招手。黑貓咪嗚了一聲，便趁著這功夫一躍鑽到屋裡去了。
春寒料峭，屋內地磚上鋪著的毯子還沒有收。黑貓悄聲走過，蹲在上頭使勁抖幹皮毛上粘著的水珠。外頭風雨交加，時不時能聽到樹枝被風颳的嗚嗚作響，裡頭卻安靜。
桌上的博山爐裡靜靜燃著安息香，青煙飄渺，香氣幽深，聞了使人心安。黑貓在桌下待的無聊，一個縱身躍上桌面，盯著那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副好奇的模樣。旁邊一位清俊少年，皺眉伏於案上，苦惱的把手裡的賬本翻了又翻。
李均朗窩在這兒看了一下午的賬本，每筆錢財都一一核對過，還是有好幾筆數目對不上。他心知裡頭必有古怪。找了管事的來問說，都說是今年雨水豐沛，淹了存貨的倉庫，等發現時裡頭好些東西爛了，你黏著我，我黏著你，成了一灘爛泥根本辨不出個模樣。
如此一來，原本的賬目成了壞賬不說。東西損耗是一筆錢，修補又是一筆錢。筆筆都要他這個東家來拿錢。
真是想想都憋悶的慌。
其實他自已心中也有數，手底下這些管事，但凡有些權利，哪個不貪呢？不過是瞧著他年紀輕，臉皮嫩，是個少不知事的。舅舅又帶人出了遠門，山高皇帝遠，有什麼也一時告不到他那兒去。便仗著自已資歷深，年紀大，仗著這個好機會放開了手腳，好好試試他這位小東家的深淺。
店大欺客，奴大欺主啊。
罷了，罷了，既然事情說不明白，再去追究也是無益。有這時間不如想想該如何好好整治這幫仗勢欺人的老東西。
李均朗想的通透，便索性丟開手去，將賬本合上往桌上一丟。捉了正在桌邊玩耍的黑貓，抱在懷裡細細撫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