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妖市落了一整夜的雨。

上官夭倚在圍欄處喝著溫過的桂花酒,看著天機塔外戲水的妖族孩童。

長髮還有些溼漉漉的,涼涼地帶著水汽,緊緊貼在上官夭的後背,將她包裹得那麼弱小,無助。

“噔噔噔”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上官,你,睡了嗎?”

丁去疾低沉的嗓音伴隨著煙雨嘀嗒聲鑽入了上官夭的耳中。

將她與世隔絕的靈魂又重新拉回了體內。

“進來吧,門沒落鎖。”

仰頭又是一杯酒入腹,桂花酒清香帶著甜絲絲的口感劃過喉嚨,稀釋出的卻是說不出的苦澀。

丁去疾又穿著那身絳紫色,繡著繁花的長袍,風流倜儻的少年郎一如初見。

可腰間的摺扇不見了,他也再也不會驕傲地同人說起自已是衡陽宗第一術師。

上官夭側過頭,看著丁去疾自顧自地給自已倒了杯酒,沒有言語,喉嚨中感覺堵住了什麼。

“對不起,終究是我害你離開了師門,你明明那麼喜歡那裡,可是以後都不能回去了。”

丁去疾放下酒杯,伸出手將上官夭遮住眼的髮絲綰至她的耳後,看著她空洞洞的眼神,心中泛上一絲痠痛。

“和你無關的,上官,你不用把什麼都加諸在你自已的身上。你只是一個小姑娘,哪裡能左右世間的事?我是自已願意離開的。修了那麼多年的道,可我還是不明白自已到底修的是什麼,或許我離開了才是好事。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你說是吧?”

丁去疾的手心傳來陣陣溫度,溫暖著上官夭涼透的耳朵,也溫暖了上官夭逐漸涼透的心。

“那我的大僱主上官小姐,你可願意收留在下?在下吹拉彈唱樣樣都會,還生得一副好樣貌,一個月一兩銀子,您買了不吃虧,用了不上當,如果嫌棄在下吃得多,那麼在下也可以辟穀的。”

丁去疾歪著頭湊到上官夭的面前,額間的紅點像星星一樣落進了上官夭的眼中。

上官夭藉著並不醉人的酒勁,雙手摟住丁去疾的脖頸,將自已的嘴唇親了上去。

丁去疾先是驚愕,隨著少女的馨香竄入鼻腔,那顆心也跟著噗通噗通瘋狂跳了起來。

“上官,你喝醉了。”

丁去疾有些慌張地往後躲了一下,誰知上官夭摟住他脖頸的手絲毫不帶鬆開。

“別說話,吻我。”

對準丁去疾的嘴唇,上官夭緊閉雙眼又貼了上去。

明明是那麼生澀的動作,卻讓丁去疾覺得魅惑無比。

比此生見過的最會魅人的狐妖、豔鬼全部加起來都勾人心魄。

帶著桂花味道的吻強勢襲來,讓丁去疾忍不住回應。

煙雨朦朧,昏黃的燭光猶如畫卷,畫中的兩人唇齒相依相伴,不斷糾纏。

直到呼吸都開始急促,丁去疾猛然驚醒,撇開臉將上官夭推遠一些。

上官夭迷濛著雙眼不解地看著滿臉通紅的丁去疾,軟軟地問道:“為什麼停下?”

丁去疾嘶啞著聲音,努力不去看上官夭。

“賣……賣藝,不賣身的。”

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上官夭咯咯咯地笑著,終於還是放開了摟住丁去疾的脖頸。

“好,那丁公子來個什麼才藝,給本姑娘助助興?”

撓了撓頭,丁去疾看向桌上擺著的蘭花葉,伸手摘了一片,擦了擦葉片,將它放到了唇邊。

繾綣的曲聲悠悠傳來,正是上官夭曾經吹給他聽的不知名小調。

上官夭聽得入神,起身跟著曲調跳起了舞。

光著的小腳踩著光影,一下一下變換著動作,如月,如風,隨性隨心。

不知人間疾苦,不畏前路坎坷的肆意張揚。

丁去疾不知疲倦地吹奏著,上官夭就一首一首地跟著跳。

跳著跳著,上官夭踩上了圍欄,含著笑張開雙臂就要向後仰去,被丁去疾騰空而起一把拉入懷中。

“上官!”

跌入丁去疾懷中的上官夭先是用手捶打著丁去疾,被他牢牢抓住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為什麼要拉住我,為什麼要拉住我!我真的累了,我撐不住了。什麼命運,什麼妖鬼,什麼祖巫,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只是想和普通的人一樣,有父母,有朋友,吵嘴也好,鬥氣也好,一覺睡醒,一家人又和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商量著早飯吃什麼,午飯吃什麼,晚飯吃什麼,今天又去哪裡玩,明天又有什麼事。”

“可是,我明明有父母,為了我這個破命運,互相思念不能在一起。我爹,我爹為了見我,他要裝作下人,用各種各樣的藉口接近我。我的朋友,也是為了我這個破命運,為我出生入死,朝不保夕。我呢?我為了這個破命運!我忍著噁心,恐懼去降妖收鬼,我忍著血肉破碎,筋骨寸斷的疼痛,去煉化妖丹鬼魄。”

“本來以為,只要我能努力修煉,絕不認命,我就能打破命運,我就能活下去,和我的父母相認,親友相伴。可是,丁去疾,我最多隻能活三年。只有三年!我的不甘心就像是個笑話!笑話!”

上官夭捂著臉痛哭,肩膀聳動著,將往日強裝的堅韌都抖落開,展露出自已的脆弱。

前十六年自已孤獨地等待,等待父母的關愛。

以為自已得了高人點化,可以擺脫命運的桎梏,到頭來只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誰也不知道,她從第一次見到方思明都會害怕的小姑娘走到現在要上趕著去找無惡不作的厲鬼,哭了多少回,怕了多少回。

她也只是個不到十七歲的小姑娘,她也想每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父母撒嬌,承歡膝下。

她也想可以和自已的意中人月上柳樹梢,人約黃昏後。

她可以帶著淼淼去她家的鋪子,買最精美的首飾,吃最好吃的酒席。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活著。

可是不行。

如果她還活著,淼淼還要受幾次傷?方思明他們會不會下一次就魂飛魄散?丁去疾又要遭受幾次天雷?他還能不能熬過去?

反正撐也只有三年,不如就放過自已,也放了他們吧。

“我明白,你受委屈了。很大,很大的委屈。上官,你別怕,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陪著你。無論生死,你在哪,我就在哪。只是求你,不要丟下我,不然我無處可去。”

丁去疾從看見上官夭想自行了斷開始,身背後全是後怕的冷汗。

他第一次覺得害怕。

這種差點就與摯愛失之交臂的恐懼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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