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也懂你的意思,不過是藉此事趁機誇我一番,借坡下驢罷了。

陳洪宗回過神來,滿臉的笑容都來不及收回去,又繼續說:

“娘子,你的心意呢,為夫都明白。今日花好月圓,實在是良辰美景,不如?”

他搓了搓手,眼裡閃著期待雀躍的光芒,邊說起身,作勢也要摟著元棠起來。

沁珂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回想起以前的光景,再瞧瞧現在,她登時變得愁眉苦臉起來。

接下來還不知怎樣呢,她想。

元棠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陳洪宗的手,依舊穩穩當當地坐著。

聽到此話,元棠心下一沉,她轉身面向桌子,拾起筷子,一連夾了好幾口魚肉送入口中。

以前他事事都會聽從她的建議,可是如今。

“娘子?”

陳洪宗杵了一會,見元棠還是不接話,逐漸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有臺階還不趕緊下,誰家做正室的做的像她這副模樣。

四周都靜悄悄的,靜得都能聽見人的呼吸聲了,屋子裡此時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元棠秀眉微皺,嘴唇緊緊抿成一道直線,她閉了閉眼又睜開,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放下筷子。

縱使知道陳洪宗早已不愛聽,可元棠不得不說。

“將軍還記得年豐嗎?”

元棠輕聲細語說著,又輕輕拽著陳洪宗的衣袖,示意他坐下來。

陳洪宗緊皺眉頭,滿腹的怨氣都快溢位來了,卻還是順著元棠的手重新坐回原位。

“當然記得。”

他眯了眯眼,上下打量著面不改色的元棠,眼裡有著懷疑,也有緊緊壓抑住的怒火。

“昔日年豐功高蓋主,劉帝面上不動聲色,私下裡卻不允許有人威脅到他的江山,等到一切平安落定時找了個罪名一舉將年豐除去。”

陳洪宗又說:“可憐一代梟雄,最後竟落到了個五馬分屍的下場。”

“但是元棠,我告訴你。”

陳洪宗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壓低著聲音一字一句說道:“我不是,更不會成為當初的年豐。當今聖上也不是如此看不得助他得天下的功臣落好的人。”

聽著耳邊傳來的壓抑不住怒氣的聲音,元棠本應生氣,可她依舊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滿臉都是無所謂的樣子,叫人瞧不出來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見到元棠這副模樣,陳洪宗更氣了,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

他賭氣似的甩著袖子,一把掀開簾布,措不及防與滿臉焦急的沁珂打了個照面。

沁珂迅速低下頭,陳洪宗冷哼一聲,撂下一句:“好好勸勸你主子吧,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想清楚了再說。”

他唰的一下開啟房門,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又停了三秒,縮回伸出去的半隻靴子。

陳洪宗慢慢站定,負手而立,又緩緩側過頭,對著元棠的背影挑釁地笑道:

“對了,忘了說,你也不是當初的元大小姐了,我更不是當初的那個任你差遣的陳洪宗了。”

說完了這句,陳洪宗覺得滿腹的怨氣稍稍散了些,他不準備再說,剛要走,卻忽地瞥見元棠飽滿的後腦勺後面插著的白玉簪子。

沁珂順著陳洪宗的晦暗不明的眼神往元棠身上瞧去,卻看見了那隻熟悉的簪子,暗叫不好。

該死的,這不是壓在箱底的嗎?怎麼叫小丫鬟翻出來給元棠插上了。

“蘇安,走。”看著那隻醒目的不能再醒目的白玉簪子,陳洪宗忽然一句話都不想說了,剛才吃的半飽肚子忽地一下子填滿了。

“哎,主子,咱去哪啊。”一直候在外面的蘇安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晴諾閣。”陳洪宗臉色鐵青,頭也不回地說,袖子下藏著的一雙蒼勁有力的大手緊握成拳。

聲音漸行漸遠,依稀還能辨出怒氣衝衝的陳洪宗踹了蘇安一腳的聲音。

“姑娘!”

等人離開,沁珂立馬去關好了門,疾步走到了元棠身邊,看了看元棠後腦勺上插著的白玉簪子,欲言又止。

元棠依舊靜靜地坐著,慢慢地舉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夾著桌上的糖醋魚,雖然有些涼了,卻絲毫不減它的美味。

走了就走了吧,我親手做的菜,還是祖母手把手教給我的,他原本就不配吃。

“阿棠學會了,以後不僅可以做給祖母吃,還可以做給未來的夫婿吃呢。”

祖母和藹慈祥的聲音彷彿就近在咫尺,又似乎遙不可及。

元棠一言不發,沁珂心裡自然害怕,手焦急地在空中劃拉來劃拉去,琢磨著自已怎麼開口才最好。

可瞧著元棠她面上波瀾不驚的神色,她自已自然也不敢多說些什麼。

也許姑娘她終於想開了呢,沁珂逼自已往好的方向想。

這樣自然是最好的,管他誰誰不討喜的惹人生氣,只要元棠自已不放在心上,什麼樣的難關過不去,什麼樣的日子過不來。

只要自已活的開心就好,如此便不枉這一生了。

可,真有那麼容易放下麼?

跟著元棠一路走來,見證了兩人間的情情愛愛、分分合合,即使元棠她向來是一個豁達的性子,沁珂也有些猜不準。

窗外的梅樹簌簌作響,為寂靜的夜晚添上一曲撫慰人心的獨奏。

元棠依舊一言不發,直到吃完了整盤糖醋魚才神情倦倦地開口道:

“你去看看阿眠吧,那群婆子們不知道有沒有用心伺候,等會再回房來見我。”

“可........”可我走了,你怎麼辦,沁珂剛要追問。

“去吧,其他人我不放心。”知到沁珂接下來要說什麼,元棠一把堵住了她的話,又找來小丫鬟,吩咐她扶著自已回房休息。

沁珂連連稱是,一直目送著送元棠離開正廳。

元棠的背影倔強而孤傲,像一棵歷經風雨打磨的勁竹,雖然已經渾身累極了,但是卻仍然努力在維持著挺拔的身姿,不讓自已倒下。

沁珂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溼潤起來。

她轉身來,又立馬恢復威嚴姿態,一雙丹鳳眼冷靜著掃視了一遍面前站著的嬤嬤丫鬟們。

沁珂冷著臉說:“今日之事,想必都知道該怎麼說吧?”

“是是。”頂著威壓,面前的人紛紛點頭稱是。

一個圓頭圓臉的女孩子搶著說道:“今日將軍和夫人用過膳之後就離開去了晴姨娘房中歇息,走的時候什麼話都沒有說,方才大家都看見了。”

沁珂看著心照不宣的眾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扔下一句:“好好辦事,自然不會虧待了你們。”後就直奔陳窈眠的住處去了。

安鳶閣地處將軍府最好的地段,前面是池塘,後面就是後花園,陳窈眠什麼時候興致來了,無論是想去餵魚,還是賞花,都是方便極了。

安鳶閣內,裡間的燈已經滅了,沁珂和扶玥在外面的走廊上站著說話。

“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睡下了?”沁珂不解地問,

往日這個點,陳窈眠還在玩呢,小孩子貪玩又貪睡的,經常都是晚上勸著睡,白天勸著醒,今天不知是從哪裡颳得一陣風把她吹睡著了。

“沁珂姑姑,您也是貴人多忘事,小姐中午剛回來沒多久又馬上找沈小姐玩去了,

今天想來也是玩得盡興,這才早早累得扒了幾口飯就睡著了。”扶玥小聲地說,

“並無什麼不妥,姑姑放心,我定當盡心盡力照顧小姐的。”她時刻念著夫人的大恩大德,不敢忘記。

若無夫人,哪有扶玥的今日。

沈小姐是沈大人家的千金,和陳窈眠年歲相仿,兩家又捱得近。

且沈大人雖是世家勳貴,前朝舊臣,可也是早早於潛邸時就暗中歸順於如今皇上,也是在新朝的建立中出了一份大功的。

兩家人自然並無什麼矛盾衝突,也因此他們也都樂意下面的小輩們在一起玩樂,增進彼此感情。

沈大人和沈夫人伉儷情深,除沈夫人外,沈大人並無納任何妾室,膝下雖只有兩個幼女,但將其視作掌上明珠,關懷備至。

“對的,你瞧我,都忙忘了。也好,我可以回去向夫人覆命了。”

沁珂這才想起來,小姐今日出府前是來稟報過夫人的,只是今日事多煩心,她剛才就給忘了。

臨走前,沁珂輕輕拍了拍扶玥的肩,露出一抹讚賞的微笑來,意味深長地說道:“好扶玥,繼續好好幹吧,你的好日子只會越來越多的哦。”

扶玥用力地點點頭,其實她並不圖什麼榮華富貴,她只圖別人對她的這份好。

別人對她好,她自然會對別人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姐姐教給她的道理。

姐姐死後沒過多久,扶玥就逃出了家門,這期間只見到求學回家的潤松兩面。

一次是他剛回來,一次是他要走了,這期間僅間隔區區兩日。

那少年只比扶玥小一歲,卻早早地展現出來一股如同松柏般的別樣氣質,身姿挺拔,面冠如玉,想必日後定會大有作為。

可惜,姐姐看不見了,她只能帶著對掛念之人的祝福和滿腔的委屈含恨而終。

少年本來興致沖沖地回來,等不及要見他親愛的姐姐,告訴她自已又得了第一。

劉夫子誇他說是“可造之才,前途不可估量。”

王潤松興奮極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來。

王潤松想讓姐姐知道,他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他以後會成為她的依靠,爹孃在天之靈都在保佑著我們姐弟倆呢。

王潤松想象了一切可能會發生的。譬如說姐姐見到他時一定喜不自勝,一定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還會給他做他最喜歡吃的桂花糕。

姐姐以前廚藝可差可差了,可為了王潤松還是一點一點地從頭開始學,直到終於做出來了世界上最香甜的飯菜。

可王潤松萬萬沒想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中,卻停著觸目驚心的白布。

白布下,是姐姐平靜安詳、不施粉黛就顯得過於蒼白的臉龐。

風靜悄悄的,滿地枯黃的樹葉靜悄悄的,姐姐也是靜悄悄的。

她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裡,安靜得好像睡著了似的。

似乎下一秒,姐姐就會伸一個鬆軟的懶腰,打著哈切捂著嘴一臉喜不自勝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家裡的王潤松。

可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永遠不會,永遠。

從今以後真的只剩下王潤松一個人了。

這世間,再沒有誰會在夜涼時為伏案讀書的他披上外衣,再沒有誰會為他一遍又一遍地不厭其煩地努力學著自已並不擅長的廚藝,也再沒有誰會一聲聲柔柔地喚他鬆鬆了。

其實姐姐你做的桂花糕一點也不好吃。

王潤松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天和地宛若兩股顏料交織在了一起,任憑他如何仔細辨認也分不清天地之間的界限。

天地之大,好像容不得一個小小的他。

黑色的旋渦在重複似地一遍遍迅疾地翻滾著,一隻黑色的無形的大手下一秒就要把王潤松拽了進去。

他忍著顫抖不已的手,一下撲在姐姐身上。

王潤松卻不敢伸手去碰,怕自已真的碰到了,姐姐就會像一陣風,嗖的一下飛走了。

我要這麼說你一定會生氣吧,他想。

一定會的,姐姐一向是敢愛敢恨的性格,若是平時聽見了這話一定會氣得跳起來揪王潤松的耳朵,還會大聲的質問他說:

臭小子,你姐我做的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噗。”

王潤松突然輕笑一聲,想著姐姐暴跳如雷、張牙舞爪的畫面,他心裡頓覺得一陣好笑。

可是,王潤松的臉又突然由晴轉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如同蓄積已久的井水從他的心裡噴湧而出。

怎麼還不起來罵我啊,姐姐,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啊。

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啊!

王潤鬆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捶著地面,發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

刺目的鮮血從他的指縫裡流出,王潤松渾然不察,或者說,這點痛對他來說已經算不了什麼了。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王潤松的臉上滾落,砸到堅硬的土地上。

地上開出了一朵一朵深色的小花,也砸進在場每個人的心裡。

院子外站著的玥玥也是無比悲痛,她用袖子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已的哭聲洩露,肩膀卻在一聳一聳地無助抽動著。

就在剛剛,她親手將那沉甸甸的荷包交到了王潤松的手中,告訴他,這就是害了姐姐的那群人留下的。

可是玥玥不中用,報官報官人家不理,說就憑一個爛大街的荷包怎麼就能指認誰是兇手。

他們還說:一個女子深更半夜的獨自一人,用腳趾頭想也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氣急敗壞的玥玥懶得與他們爭辯,她又想找一個能夠出來作證的路人,證明自已說的是真的,可怎麼找也找不到。

她真的好沒用、好沒用哦。

悲傷、無助、痛恨幾座大山壓在玥玥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半晌,王潤松又噌的一下站了起來,用力抹了抹滿臉的淚水,手緊緊地攥著荷包,眼裡卻亮閃閃的,裡面燃燒的是駭人的火焰。

姐姐的仇,他會報,他要讓所有人都付出代價,要讓他們知道,他王潤松不是好惹的。

院子裡同樣站著的和姐姐關係很好的鄰家大嬸看見王潤松又哭又笑的差點以為他受刺激都快變得精神不正常了。

姐姐出事後,鄰家大嬸第一時間叫了她的兒子趕馬車出去書院喊王潤松回來,就說他姐姐讓他趕緊回去,其他的什麼都不要說,她怕那孩子撐不住。

而去這裡最好的書院趕馬車需要一天才能到,沒想到的是她兒子還沒回來,王潤松卻先到了。

只是到了的時候王潤松在路上見到她還笑盈盈地打招呼,看起來不像知情的樣子。

鄰家大嬸猶豫再三,還是沒有主動告知王潤松這一殘忍的事實,她只是遠遠地不放心地跟著他走進了家門。

那時候一別,少年是怎樣跟她說的呢,扶玥摸著手上古樸的木鐲,陷入回憶中來。

夕陽之下,橘色調染紅了半邊天空,帶出來一種最適合離別的氣氛。

哦,少年說,謝謝你,也真的謝謝你。

少年又說,他會讓那些人都得到應有的報應的。

少年還說,他會做官,做很大很大的官,大到所有人都惹不起。

姐姐下葬了,葬在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這裡有四季常青的樹木,也有滔滔不絕的流水,她一定會喜歡的。

少年也要走了,他要離開了這個傷心地,繼續踏上求學之路。

臨行前,王潤松偷偷塞給扶玥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告訴她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來京城的天盛書院找他。

劉夫子說:京城的天盛書院為當今天子首創,那裡招人,不管你是世家貴族,還是平頭老百姓,只要有才華都可以憑自已的本事考進去。

縱使現在自已還沒有進到那裡面,可以他的資質也是早晚的事,王潤松有信心。

少年伸出手要將包裹遞給扶玥,他身上的棉衣有些短,手腕上的好像是疤痕來的東西一閃而過的。

扶玥沒看仔細,剛想仔細去看,少年卻猛地將包裹塞到她懷裡,完了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擋住了扶玥探究的目光。

扶玥剛要開口問,王潤松卻搶先一步說:

“我走了,你也要珍重。”

說完,他鄭重地朝扶玥揮了揮手,最後在看了一眼這個他從小長大的熟悉的地方,背起厚厚的行囊走向了遠方。

王潤松的影子在落日的照耀下越拉越長,連背影都透露著一副孤傲清高之氣。

當時的扶玥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少年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眼前,到最後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仔細地辨認著,卻還是看不清一點,反而越來越模糊。

眼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淚花,酸酸的,脹脹的,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少年走後,扶玥開啟包裹,裡面是一方盒子和白花花的銀子。

盒子裡是一隻圓潤的木鐲,雖是手工雕刻來的,可鐲身光滑無比,叫人一摸就能明白製作者的用心來了。

木鐲內側刻著一個小小的昕字,簡樸卻又極其精緻。

是姐姐的名字。

扶玥一動不動的站在走廊上,清冷的月光均勻地撒向整個人間,月光鋪滿了她的整片衣裙,讓她整個人都彷彿度了一層銀光。

她望著天空上耀眼的月亮繼續回憶著。

姐姐本名王淑昕,昕是明亮陽光的意思,和姐姐相配極了。

真想姐姐呀,真想。

唉,扶玥由內而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至於銀子嘛,不用想,肯定是潤松把大半的銀錢都留給她了,

他是明白她當時的處境的,但當時羸弱的少年誰也護不住,只能儘可能地為她留下了銀錢傍身。

只可惜扶玥逃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顧得上,也沒有來得及去拿那偷偷藏起的銀錢。

若是可能,改日見面,她定要還給他的,畢竟他一人在外求學多得是要用銀子的地方,那時的扶玥如此想。

如今不錯了,進入將軍府後安頓下來不久,扶玥就跑去天盛書院找王潤松,還帶著跟夫人預支了好幾個月的月錢。

夫人得知她的事情,又破例賞給了她許多銀子叫她一併帶去。

木鐲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細碎的光,內裡的“昕”字已經被磨得發亮,冥冥之中發出灼人的白光。

以後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扶玥想,距上次一別已過兩月,也是該去看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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