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雲喝酒的手頓住了，“你在怪我？”
軒轅曦搖搖頭，“不，只是不理解。”
她看著風輕雲淡的東方雲，“你不是那種人，為什麼會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造成現在這種後果。”
他是國師，更是傳說中無所不知的天機，自當瞭解這麼做的後果，可他什麼也沒做，就只是看著。
甚至推波助瀾，助紂為虐，加了幾道鎮邪的符籙。
東方雲沒有言語，只是不再喝酒。
良久，他突然起身，轉身向著殿外走去。
“跟上，帶你去個地方。”
諸葛瑜不明所以，可還是快步跟上。
夜晚的王都很冷，尤其是臨近入秋。晚風呼呼吹過，凍得本來單薄的夏衣更裹緊了幾分。
東方雲左拐右拐，不知何時，帶著諸葛瑜出了城。
諸葛瑜裹緊衣服，瑟瑟發抖。實在不理解為什麼這個時候要出城。走的，還是這樣一條偏僻的小道。
軒轅王朝宵禁森嚴，在王都反倒寬鬆許多。見到是當今國師大人，守城士卒們什麼也沒說，就放了行。
諸葛瑜就這樣跟著東方雲，來到城東一座小山之上。
這裡花草豐茂，鬱鬱蔥蔥。散落的樹枝到處密佈，踩上去，有嘎吱嘎吱的聲響。
只是，現在來踏青，是不是有點太晚了點？
她困惑的望著東方雲。
東方雲卻在不遠處停下，伸手給她指了一處居所。
“看那裡。”
他聲音冷清，有種莫名的寂寥感。
她走上前去，是一座小小的懸崖。在這一座小山上突兀探出，在城裡看不見，在這裡，竟倒是一處絕佳的觀景點。一眼望去，能盡覽全城的風光。
諸葛瑜有些驚訝
沒想到，這個懶狗，也會知道這樣的好地方。
她順著東方雲的手指看去，那裡，是城東的一處小聚落，有大概幾百人的樣子。
此時都陷入深眠，寂靜無聲。
她疑惑道，“怎麼了？”
東方雲垂著眸，“那些人，本來要死的？”
諸葛瑜陡然一驚，“為什麼？”
東方雲悵然一笑，抬起頭，盯著諸葛瑜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在原本的路線裡，夜叉會不為人所知，安安分分的寄居在軒轅覓的身子裡，妥善長大。”
“然後，在一個秋日的下午，驀然奪舍，掀起殺戮，這是他的本性，也是不可抗拒的宿命。”
“在滿城士卒的圍剿下，夜叉走投無路，最後選擇於城東處毅然自爆，將方才所指處四百三十七口百姓作為陪葬。”
“什麼？”諸葛瑜臉色刷的慘白，“怎麼可能，他，他不是這樣的孩子。”
她看過拓舍城一事的情報，它就放在東方雲的桌子上，一眼就能查閱。
在情報裡，夜叉心底也曾有過一絲良善，倘若溫柔以待，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東方雲冷漠回道，“兇惡野蠻，嗜好殺戮，本就是夜叉的天性。以禮相待，教化育人？最後的結局只能是慘淡收場。”
“還有。”
他冷冷道，“我是天機，這也不正是你來王都的目的嗎？”
星夜下，東方雲突然攤牌。
諸葛瑜沉默不語。
他說的沒錯。
什麼是天機？見因知果，預支未來，便是天機。東方雲所說的，正是他親眼所見的。
原來夜叉，真的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行徑。
而她來此，也正是如東方雲所說，替諸葛家取回，遺落在外，數十年之久的天機之位。
其實她知道，東方雲也一直知道她知道。但她們誰也沒說。
她還以為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能一直永遠持續下去的。
“不瞞你說。”東方雲譏諷說道，“皇后所做之事，包括那些人的打壓折磨，都是我安排的。”
“夜叉性情單薄，智慧懵懂。只需做出對比，他便會無條件的相信他這位唯一對他好的母后，心甘情願的付出一切。”
“在他母后說出那句話後，他果然銘記於心。我把木盒交於小曦，在小曦前往拓舍城後，也正如我所料，他果然選擇了最後自盡，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約定。”
一字一句，字字誅心。
原來他一直知道，他才是操縱一切的幕後黑手，無論是仁慈的皇后，還是兇惡的小廝，小弟。都是他的棋子，在他的棋盤上拼儘性命的演繹。
東方雲冷漠道，“為了這幾百百姓的性命，為了軒轅王朝的永世不朽，任何人的生命都被可以犧牲，任何人的情感都可以被操縱。”
“之前小報上有個問題，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問，如果一個地方將遭受災難，有一個人聽從吩咐去了避難所，而有另外五個人，什麼也沒做。你可以選擇救一個聽話聰明的人，還是救五個蠢蛋。”
“而我的回答，無論多少次，都只會有一個，那就是五個人人。無論那五個人是罪犯亦或者叛徒，也無論那一個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
“一個人，與十個人，同樣如此。”
“數萬人，與億萬人，也是一樣。”
軒轅王朝，便是那億萬人。
還有一句話他留著，沒有說出口。
這，就是國師！
在他的目光裡，夜叉自爆一事引起了嚴重影響，軒轅王室牽連深重，不再受民擁戴，大批民眾移居楚王，士卒們接連叛逃，偌大的王朝，在之後短短十數年時間裡，便完全傾覆。
因為一個小小的夜叉就導致了全國的覆滅？真他孃的戲劇，危言聳聽！
可事實就是這麼戲劇。
他不會允許任何因素，威脅到軒轅王朝的存在。
所以，只能抹除。
至於最後，有哪些人假戲真做了，他並不在乎。
只要王朝安穩無憂就好了。
諸葛瑜渾身發抖，不知道是緣由夜晚的寒風，還是東方雲冰冷的話語。
國師大人就這樣突然的在她面前卸下了偽裝。露出冰冷而又強大的真面目。
東方雲的形象在她眼中飛快變化，由呆愣痴傻，混吃等死的老東西，陡然化作立足於王朝之外，以戲謔冷漠的目光觀測著每一個棋子演繹的龐大怪物。
好半晌，她才從牙縫中露出幾個顫抖的字眼。
“東方雲，你的心，比刀鋒還冷。”
東方雲沒再理他，側身離開了這裡。
“你們諸葛家，不就是這樣，喜歡以價值行事的麼？”
——————
下山路上，他眺望著漫天星辰，沒來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師父，也是上一任天機。
諸葛孔明。
天機之位的傳承不同於鎮世七星的其餘幾位，或者說，每一位七星的傳承方式都不同。
例如，紫微帝星的傳承方式是天選，選到誰，便是誰。
天機的傳承方式，則是師徒傳承，在上一任天機死後，會由其，選擇傳承給哪一位弟子。
他就是從師父的手裡接過這位子，繼續作為國師，守望著軒轅王朝的。
天機星幾千年來一直傳承在諸葛家，突然冒出個外人，也難怪他們這麼急。
東方雲暗自嘲笑。
想著師父，那時候還是復國之戰。
三家共同瓜分軒轅王朝龐大疆土，裂土封王。
其中，軒轅家作為皇室遺嗣，立足西南。第三十六任人皇，軒轅玄德，不過織蓆販履之徒，卻秉承光復軒轅，還於舊都的崇高理想，毅然高舉旗幟，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復國之戰。
然而，他出身卑微，除了滿腔仁義道德，幾乎身無長物。天下英雄，願與君同行者，鳳毛麟角。
所有人都譏諷的嘲笑他，你做不到的，放棄吧，軒轅命數已盡，改朝換代的時候，該來了。
可他絲毫不在意，眉目裡依然佈滿星光，他始終相信，軒轅不會亡，仁義道德，不會消失。軒轅早晚有一天會重新佇立在這片大陸之上，即使他完不成，也會有他的子嗣，他的朋友，來代替他完成。他不害怕。依照他的話來說。
死在路上，總比從未開始，要好許多。
也許是這一份赤誠打動了師父。
在諸葛家全盤押注其餘兩家時，師父毅然決然的選擇叛離，孤身一人入了西南，在先主窘迫困頓之際，作為一支有生力量，驟然加入。
在天機星的幫助下，先主一路高歌猛進。
伐無道，誅暴虐。
光復軒轅的宏偉大業盡在咫尺，卻最終在一場大火中付諸東流。
先主崩卒，幼主軒轅極即位。少主年幼，雖有雄心壯志，卻經驗不足。
數百萬精銳一夕之間蕩然無存。
內部集團鬥爭越發猛烈，外部兩路諸侯虎視眈眈。
此等危急存亡之秋下，沒有人能理解師父的累與痛。
只有他明白。
無數個日日夜夜，師父不顧身體，挑燈夜讀，一點一點完成著堆積如山的政務。
興修水利，研發器械。
改革政務，建造新軍。
一項項措施由上而下。
他一個人孤獨的守望著整個王朝。
不敢叫人來幫，也沒有人幫得上。
明明四五十歲的年紀，卻蒼老的像七八十歲的老人。
王朝在他的力挽狂瀾下，轉危為安。
內憂外患被平息，幼主在他的安排下日漸懂事。主動認其為亞父，與自己結為異性兄弟。
然而，在此國泰民安之際，師父卻毅然決然，揮師，北伐！
為什麼？
當時的人不明白，後世的人，也不明白，明明你已經仁至義盡了。明明風雨飄搖的王朝已經在你手裡百廢待興。
你只需要安安穩穩坐享其成，就能得民擁戴，被抬著供奉進廟裡，永世不朽，為何要再起刀兵，勞民傷財，自找沒趣？
因為師父沒忘。
光復軒轅，還於舊都！
先主的夢想沒有消失，軒轅的名號，將會在我的手裡，再次在這座大陸上，熠熠生輝。
北伐！北伐！！北伐！！！
國泰民安之際，他沒有選擇休息，反而又為自己增添了負擔。
他是天下無雙的天機，他早就預料到了自己這麼做的結局。
攻城拔寨，斬將奪城。他無往不利，摧枯拉朽。
可命定的對手還是出現了。
對手自知不敵，便只使用拖字訣。
我自知無法打敗你，那就讓時間來吧。
閉門不出，關城避戰。
戰爭的時間越拉越久。
師父的身子在軍務，政務的雙重摺磨下，越來越腐朽枯敗。
他想幫忙，卻無可奈何的發現，他與師父，根本不是一個層次。
或者說，當世之人，沒有與之一個層次的存在。
他年少時曾興致勃勃的問師父，什麼是天下無雙。
師父那時只是微笑著拍了拍他的頭，告訴他，等當上了天機，他會知道的。
他不懂，只是點頭。心裡下定決心，要早日成為天機，成為和師父一樣功蓋寰宇的絕世名臣。
師父最後還是死了。
在五丈原，師父試圖逆天改命，可在醉將撞破陣法之後，他沒有怪罪，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輕輕一句。
“天命，不可違。”
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結局。
壽終五十四歲，在彈指上千年陽壽的春秋境修行者中，早夭的可笑。
師父是被活活累死的。
那一夜，他繼承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天機。
後來？
他接過了天機之位，自然也肩負起了守望軒轅的重任。
師父嘗過的孤獨寂寞，現在，輪到他了。
軒轅極成長很快，他們又是兄弟，沒有猜忌。
在他們的聯手下，天下，唾手可得。
那些敵人們以為自己終於沒有了大敵，殊不知，他們迎來了另一位對手。
一位行事更為狠辣，作風更為歹毒的謀士。
神算鬼謀——東方雲。
——————
東方雲看著不遠處寂靜無聲的城市，耳朵微動。
他能聽到，這掩藏在城市下，巨大，蓬勃的心跳聲。
這蓬勃偉岸的生命力，叫他熱淚盈眶。
“師父，軒轅之名，已經再度響徹這片土地了。”
喟然長嘆，他轉過頭，又看了看來時的山路。
說的那麼狠，這丫頭應該不會回來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了當初追求的答案。
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可重歸孤寂，竟然心裡還有幾分難言的不捨。
數十年前年少時射出的箭，在今日終於射進了他的眉心，直插要害。
眺望星空，每個星星都在熠熠生輝。
可是，這駐守人間億萬年的星辰，是否也會有人相伴？
“師父，原來天下無雙的含義，便是從此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