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陸家陸升與趙家趙銘力戰三百回合,最終以自斷一臂代價,立斬趙銘於劍下。
自此,陸家威勢,一時無兩。整個玄火大陸,都籠罩在陸家的威光之下。
陸家也終於應了那句讖言,在陸升的手裡,短短三十年時間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興盛。連玄火王室也要暫避鋒芒。他也真的成了陸家,乃至玄火大陸歷史上,最優秀的族長。
可為什麼,為什麼不開心呢?
陸升獨自一人盤坐在高高的山崖上,面色愴然,他的身前是萬丈深淵,迷霧重重,身後吳言身著素袍,靜心等候。
明明不過三十年彈指一揮間,昔日的少年,現在兩鬢竟也有了些斑白,觸目驚心。
陸升不說話,時光磨洗下不復細膩的手掌輕柔的摩挲著一枚老舊燈籠,其上用墨精心謄寫著幾個大字。
“祝少爺靜心得意,天天開心。”
字不算好,勉強稱得上工整,可看得出寫這字的人頗為用心,以至於三十年過去,字跡仍猶新。
這樣的燈籠,他的寢室裡還有幾千個。自他登臨族長之位以來,廣發懸賞,蒐羅天下,最後也不過找到數千只罷了。其餘的,大概都在時間長河裡破碎扭曲了。
燈籠易毀,人亦如是。
見故字,如見故人。
陸升哈出一口白氣,擦了擦燈籠上些許汙漬,站起身,冷冷說道。
“回去了。”
吳言點頭稱是。
這一日,陸升擺平北郡,自立為帝,建都天水,啟元洪武。甘露寺為國寺,玄秘法師,封為國師。
也在同日,陸升頒佈第一道人皇法旨。
殺盡天下獸族練體士!
皇帝御駕親征,攜軍百萬,直取西郡。僅僅數月時間,南郡諸侯,死的死,傷的傷,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粗略估計,至少上百萬修士,在此一役中身死道消。
訊息傳開,舉世皆驚。茫茫眾生,無不哀嘆痛斥,陸升之狠辣決絕,冷酷刻薄。
不乏有人上書玄火王室,為何不出兵制衡。
回書只有四字。
私仇,不理。
陸家對此未作解釋。
陸升正忙著準備突破傳說中的武道九境。
陸升接任陸家族長第四十年,宣佈傳位表侄,輔政丞相為吳言,自此閉關。
修行歲月,茫茫久矣。
閉關第八年,陸升第一次出關,去看了自己的生母。
曾經美豔動人的婦人,如今已是身形枯槁的老嫗了。
武道未達六境,壽命與常人無二。
病榻之上,老人氣息奄奄。日薄西山,已經說不了話。直到陸升到來,老嫗才順著身邊陸壓的攙扶掙扎的坐起身,費力睜開一絲縫隙,慈祥的看著這位在一起時間還不如分開時間多的兒子。
老嫗顫顫巍巍的伸出手,輕輕搭在陸升的手掌上,溫暖柔和。
陸升蹲坐在床榻邊,低著頭,說不出話。
老嫗也沒有怪罪的意思,她只是一遍,又一遍,輕輕拍打著陸升的手掌,像是兒時。
沒關係的,做母親的,沒享到半點兒孫的福,也沒關係。只要兒子開心,能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生活,就心滿意足了。
彌留之際,老嫗從身邊拿出一件小物件,塞進陸升掌心。
是一件小玉錘,上刻四字。
四季如春
是準備了許久的禮物。
陸升明白母親的意思,他望著身形枯槁的老嫗,強撐著露出一絲笑容。
“我明白的,會幸福的。”
老嫗點點頭,如釋重負。輕輕微笑,閉上雙眼,溘然而逝。
陸升跪在地上。
陸升再也沒有媽媽了。
————
閉關一百二十年,陸升第二次出關。
這次,是陸壓。
魁梧的男人鬚髮皆白,一個人身形筆直,佇立在高山之上。
真是倔強的男人,要死了都還擺出一副不服輸的姿態。
見到陸升時,老男人只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鏗鏘有力的說道:
“我相信你!”
便轉身離去,大笑著,步入漫天白霧中。
————
閉關一百四十五年,陸升第三次出關。
法號玄秘的大法師,在為陸國鞠躬盡瘁數十年後,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休假。
老僧人身著粗布麻衣,一雙舊草鞋,行走在山間小路上。
陸升結伴而行。
二人皆不出聲,也不覺寂寞。
停停走走,來到一處山間大佛。
大佛高大,石色駁雜,不同於廟堂中的金碧輝煌,此處大佛,卻是破舊不堪。
更為奇異的是,此佛並非世俗僧人們常拜之如來,觀音。而是象徵著六道輪迴的地藏王菩薩。
老僧人踉蹌跪下,身形抖如篩糠,雙手微微合十,虔誠叩首。
口中佛唱
“我佛慈悲。”
就此圓寂。
陸升低沉著臉,合十一拜。
————
閉關倆百二十一年,陸升最後一次出關。
他終於觸及到武道九境的門檻。
他褪去身上華麗衣袍,只穿素衣,以凡人身份。從北郡走起,一步一步,如回少時,走遍千山萬水,嚐遍人間百味。一路南下,直達東郡。
甘露寺,竹林中。
竹林茂密,鳥語花香。在僧人的精心照料下,原來小而偏的竹林,如今大不相同。
漆黑的青石路一路延展到竹林深處。
草鞋既破,陸升索性也就不再穿鞋,赤著腳,亦步亦趨的深入其中。
走了許久,眼前終於出現一處小小墳包,上豎一塊小木碑。
賢弟鐵錘之墓。
只是一眼,這位超脫人間不知道多少載的陸家老祖宗,就潸然落下淚來。
有些事,有些人,不會被時間磨滅,相反,不斷更替的時間只會告訴你,你再也遇不到像他們這樣好的人了。
陸升抹抹眼,盤膝坐下,神態自若。周遭氣息徹底散開,天地間,一股浩瀚靈氣爆發開來,直上青天。
平地起風,雲層退卻。浩然天下,此處只許有此一人。
竹林那頭,隨著陸升破境之路的開啟,逐漸出現許多人影,向著陸升緩緩而行。
陸升也不退避,同樣站起身來,相向而行。
陸壓,趙銘,吳言,甘露寺老方丈。。。許許多多曾出現於陸升生命中造成了或大或小的影響的人,化為心魔,一一浮現。
陸升面無表情,一身氣息古井無波,只是冷著臉,一步步錯過。
過客罷了,再多人也休亂我道心分毫。
越走,他的心越堅定。
此生所求,無非大道登頂,所謂過客,所謂人生,不過滄海一粟,浮生一夢。
直至一位老婦人的出現。
枯槁的身體,蒼白斑駁的頭髮,與離世時一般無二。
陸升輕走上前,輕輕捋了捋老嫗蒼白髮絲,看著臉頰上細密的皺紋,陸升目光復雜。
逝者已逝,且往未來。
陸升低吟一聲,最後抱了下老嫗,正如曾經,繼續往前走去。
前方,是他此行的最後一人。
鐵錘。
憨憨漢子還是如昔日,撓著頭,痴痴笑著,就好像他一直在此,等待著一位闊別已久的少爺。
陸升身形巨震。
他早有預料,可真面臨這一幕,他還是無法剋制自身的道心崩碎。
試問父母,兒郎,自己這一生風華絕代,給予他們的功名利祿絕不算少。對於他們,自己都或多或少有所報答,可唯獨鐵錘,他什麼也沒有給過,連鐵錘的死,都是因他而起。
他緘口無言,再說不出話。身形也如遭雷擊,動彈不得。
鐵錘佇望良久,竟主動走上前來。
“少爺!你都這麼老啦!”
漢子哈哈大笑。
陸升只是使勁繃著臉。
“少爺不愧是少爺,我一直知道,少爺一定會是最優秀的。”
漢子咧著嘴,伸手豎起一個大大的拇指。
陸升大口呼吸著,辛苦竭力維持道心。
破境勝負,就在此一念間。
漢子沒再言語,只是最後給了陸升一個大大的擁抱,壯碩的身軀,將陸升瘦弱的身體緊緊包裹其中。
“少爺,要開心!”
漢子身軀自行崩散於天地間。
陸升錯愕,旋即崩潰大哭。一顆道心即刻崩碎稀爛,可身上氣勢,卻愈發攀高。
今日,陸升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