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宜設想過同事們對於Kevin自殺新聞的反應,然而哪怕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真正見到同事們閃躲回避的眼神,她發現自已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情的影響力。

因此當劉展來到座位,大驚失色地把程宜叫走到小會議室的時候,她竟然感到一絲解脫。

“怎麼不在家多休息幾天?”

“年底前還有點事情要做。”程宜搪塞。她怎麼看不出來劉展根本不是怕她心理有創傷要多休息,就是不想讓她出現在辦公室而已。

“順便也想跟你聊聊升職,我找了幾個合作的同事,他們都願意支援我這個case,幫我寫peer review。”

劉展搓著手:“小程啊,實不相瞞,其實組裡有很多同事對你呢,是有些想法的。綜合衡量下來,升職這事呢,現在還差點火候。”

“什麼想法?”

“比方說,你上次是不是把Matthew的程式碼都刪掉自已重新寫了一份?”

程宜回憶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事:“是,當時趕進度,他的程式碼不能用,有很多bug,所以我只能重構了一下,當時大家下班了,沒來得及跟他說。特殊情況。”

“Matthew為這個事情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說這個不是要怪你,當然有特殊情況。但也反映了一些問題。有些同事會覺得你不太好合作,平時工作中不敢跟你溝通。要做一個更加senior的工程師,就不能單打獨鬥了,能跟別人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是非常關鍵的。”

“展哥,我就想問問,這些是Kevin出事之後才有的想法?還是出事之前大家就已經這麼想了?”

“時間不重要。我們還是穩紮穩打,不要急於一時——”

“不,時間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在那之前,那我們這麼多次一對一,你為什麼不給我提feedback?如果是在那之後,這對我不公平。”

回到座位上,程宜火速在大老闆的calendar上插空約了個下午的會。

兩人先是客套了幾句,眼看大老闆開始有的沒的閒扯了,程宜表明了自已的來意,簡單提了下之前跟大老闆聊過的升職時間線,大老闆自然表示了支援。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最近Kevin的事情。”

大老闆一聲長長的嘆息。

“Kevin性騷擾的確是我舉報的,我也沒想到會後續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大老闆安慰說:“千萬別這麼想,你做的沒有錯,公司對性騷擾是零容忍的,你做的沒錯。”

“謝謝。但是現在我們組裡大家對我有點意見,包括我的老闆劉展,也因為這件事情,決定暫緩升職的提名。”

“報復行為是我們要堅決杜絕的,我下次跟劉展一對一的時候會跟他強調,一定要關心大家的心理狀況,預防組內的排擠現象。”

大老闆的口氣鏗鏘有力,姿態堅定地站在了程宜這一邊,她心裡燃起了希望。

然而她耐著性子聽下去,發現大老闆滔滔不絕,卻都是針對職場性騷擾、和如何保護舉報人大談特談,對於程宜的升職問題,他隻字不提。

程宜終於沉不住氣,問道:“那我的升職呢?”

“我們肯定不會讓這些事情影響任何人的升職。你呢,接下來還是要多跟劉展討論討論,他是最瞭解你performance的人,多參考他的意見,看看哪裡有不足要改進,哪裡做得好,可以繼續擴大影響力的。”

等於什麼都沒說。

大老闆看了眼手機,眼神關切地看著她說,我接下來還有一個會,如果你後續有任何問題,碰到了任何困難,有任何需要幫助的,來找我,anytime。

但凡程宜從Kevin那裡學到了一點,就會知道,最最起碼,她應該先搞搞清楚大老闆和劉展之間的關係模式,再決定告不告狀、狀要怎麼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貿貿然直接找到了大老闆。

而此刻的程宜只能聽明白,“anytime”找大老闆,說辭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她獨自坐在會議室裡,前所未有的灰心和疲憊席捲了整個身體。

酒吧離公司不遠。

這一片都是辦公樓,平時大都是白領們下班了會來酒吧裡喝兩杯。感恩節假期剛過去沒兩天,很多人還在休假,因此酒吧裡冷冷清清的,只有三個女人坐在角落裡,其中兩個人面前放著酒,另一個面前則是一杯……橙汁。

來酒吧喝橙汁的程宜託著腮,眼神茫然地聽著阮天晴跟Celine講起Kevin事件的來龍去脈。

她滿腦子都在想著接下來她還能怎麼辦,明明就在眼前的東西,要她就這樣放棄絕無可能。因此並沒有聽清阮天晴委委屈屈地訴說著Kevin事件的來龍去脈,講述自已如何為了能跟同事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不得不虛與委蛇。

“我還能怎麼辦?我又沒有辦法像男人一樣,一起看看球、指點一下世界政治格局,就能稱兄道弟。我對足球和政治是真的沒有興趣呀!那難道就只能當足球寶貝了嗎?”

Celine在年輕女孩的困惑中想起好些年前,有同事傳她和謝知行的謠言,說的無非就是她跟老闆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手上的關鍵專案,都是透過私人關係得來的。重要專案做多了,自然升職就升得快了。

阮天晴瞪大眼睛,憤慨地說:“可是Celine姐你這麼厲害,能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為什麼還要編這些謊話汙衊你?”

Celine笑了:“也不都是編的,半真半假。”

連在發呆的程宜都被驚動了。

在程宜和阮天晴雙雙震驚的眼神中,Celine淡定說:“後半句當然是真的咯,我做的專案多,得到的鍛鍊比別人多,打怪升級當然比別人快。”

要說最初那幾年Celine跟謝知行真的半點曖昧的火花都沒有,那不可能,他們都是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女人。

那時候謝知行兒子也就四五歲,嵐姐哪怕不上班,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兩邊家裡的大人輪流到美國幫忙帶孩子。三代同堂,家裡每天都是高危現場,矛盾隨時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而謝知行到家開門的聲音,就是點燃矛盾的火星。

跟所有夾縫裡的中年男人一樣,謝知行的選擇是加班,不回家,沒活幹就造點活出來。

很多很多個加班的夜晚,都是他跟Celine一起吃晚飯,一起加班到11點多,再送她回家。兩個人在黑黢黢的辦公室裡並排坐著,動一動就能碰到對方,他的呼吸聲盤旋在她的頭頂耳邊,她的髮絲無數次水一般流淌過他手臂和脖頸。雖是無意,難免撩得人心頭癢。

有一次Celine在車上累得睡著了,醒過來發現車停在自已家門口,熄了火,謝知行也放倒了椅子,閉著眼睛休息。時間已經指向了凌晨一點。天窗開著,郊區的夜空依稀能看見幾顆星星。

自已身上蓋著謝知行的外套。

像所有電視劇裡的女孩子一樣,她微微低頭聞了聞,然後笑了,談不上多好聞,就是普普通通外套的味道罷了。

謝知行醒了。

他們對視了幾秒,Celine伸手把外套遞給謝知行,交接的時候他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擦過了她的。

Celine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下個禮拜我要去紐約出差一週,你跟我一起去嗎?”

Celine開了車門正要下車,聽到這話回頭嫣然一笑:“我聽你安排。”

那一刻Ceine懷疑,他們倆只要誰稍微往前多跨一步,可能很多事情就徹底改變了。

嵐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疑心的,她說不準,或許是得知即將到來的紐約之行的時候,又或許是更早之前。

但哪怕當時被熊孩子和婆媳關係搞得焦頭爛額,嵐姐還是處理得非常剋制。

那個週末,嵐姐做了一桌灣區中餐館吃不到的家常菜,邀請Celine來吃家宴。名義當然是工作太辛苦了,眼看到了緊要關頭,她作為謝知行太太,工作上幫不到什麼,但是後勤保障要做好。

“吃了這頓家宴,以後我就當你是自家人了。”嵐姐笑眯眯地跟Celine乾杯。

很快自家“姐姐”“驚訝”地得知Celine還沒有男朋友,熱情地給她張羅了起來,二十分鐘,給她講了三個青年才俊的生平,都是名校畢業,性格木訥。

其實也用不著花二十分鐘講的,Celine心想。

“你別看他們現在普普通通泯然眾人,其實我認識知行的時候,他也就是這個樣子。這跟股票投資還不一樣,看準了一隻潛力股,要自已花心思培養的。別怕,以後我教你。”

“怎麼好意思麻煩嵐姐替我操心。”

“我每天在家裡看小孩,忙是忙,但很無聊的呀。”嵐姐朝客廳抬抬下巴,臉上露出了欣慰幸福的笑容,“也就這種時候我好歇一歇。”

謝知行在客廳裡玩小孩,地上鋪著彩色的軟墊子,他盤腿坐在墊子上,小孩騎在他肩上,從左邊晃到右邊,又從右邊晃到左邊,兩個人咯咯笑。

他平常總是不回家,週日都會找理由跑去加班,硬是把自已搞成了996,也搞得Celine一直以為他不喜歡小孩子,也不喜歡家庭,結婚成家只是迫於世俗規訓。

這一刻她發現其實他很樂於花週六一個下午的時間當爸爸,也沒有那麼多迫不得已的苦衷。

Celine拿不準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睡了也什麼都得不到,或者如願以償得到了更多的機會,但從此被謝知行看不起。看上去是捷徑,走著走著反而繞了遠路。哪怕對面是謝知行,她也拿不準男人到底會怎麼想。

於是她選擇後退一步,第二天去了趟理髮店,長髮剪成了鎖骨發。

她不能拿職業生涯來打這個賭。

隨著年紀漸長,她和謝知行也逐漸退化成了惺惺相惜的上下級關係,單純而從容。嵐姐真的變成了自家姐姐,隔三差五請她到家裡來吃家宴,買多了的瑜伽課還會送給她。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從Celine的老闆和老闆娘,變成了姐姐和姐夫——畢竟多虧了嵐姐的提醒,至少到現在她沒後悔。

Celine覺得自已算是幸運,最初跟謝知行良好的私人關係還是給她助了跑,為她贏得了嶄露頭角的機會。再往後的路,靠的就是實力了。

不過令人討厭的是,謠言一旦誕生,就會像牛皮糖一樣,從此永遠如影隨形。每當取得了什麼成就,就會有人用竊竊私語提醒你來路不正。

阮天晴也有這種擔憂。都說網際網路沒有記憶,但你要它忘記的時候,它偏偏記得比誰都牢。

Celine攤手:“世界變化這麼快,很多事情,今天是乾淨的,明天就要被人人討伐。所以來路正不正又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走上去之後,你想要做的是什麼。一切都得等走到那裡,才能見分曉。”

程宜問:“那Celine姐,你想要做什麼?”

這麼多年,Celine早就學會了每個中年人活著的必修課,遮蔽掉外面的聲音,別人愛說啥說啥,她只當聽不見。所以很多事情,連她自已都快要忘記了。

走上去之後,她想要做的是什麼呢?

面對阮天晴期盼的眼神,Celine應景地說:“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大志向,就是希望至少在我的團隊裡,女孩子們都可以不用再瞻前顧後地做事情。”

“哦對了,阮天晴,上次跟你提過的,我決定跟謝知行一起回國工作了。謝知行明天的飛機回國,招聘計劃已經啟動了。”

阮天晴激動地拍著手說,好呀好呀,我簡歷和portfolio已經更新好了,晚上回家就發給你。

接著她靈光一閃,拍拍程宜說:“你不是說你老闆因為這個事情對你不好不給你升職嗎?你也一起加入吧!Celine姐,你們應該也招工程師的吧?”

Celine微笑點頭說:“當然。現在跨境電商這個領域大多是國內的中小企業和商家自已透過Amazon和eBay這些老牌網站自已經營,怎樣帶領他們用我們自已的方式走出去,是全新的挑戰。挑戰大,機遇也多。矽谷統領了科技行業這麼多年,也是時候洗個牌了。我們的團隊還在搭建過程中,你過來的話,我相信很快會有機會搭建自已的團隊,個人職業生涯上也會有很不錯的發展。”

阮天晴聽得眼睛裡亮起了光。她不禁想,這是不是就是Kevin所說的,為了夢想而奮鬥的感覺?雖然她不知道洗牌網際網路行業是不是她的夢想,但她願意跟著Celine走一走看看。要是程宜也能一起加入,就更好了——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震,程宜偏頭掃了一眼就解鎖了螢幕,江淮之的回覆顯示出來。

下午見完大老闆,她忍不住給江淮之發訊息:“我們已經處在一個很注重平等的環境和文化裡了,公司會受理我的舉報,會採取措施、會開除Kevin,會義正言辭地告訴我,公司會保護我,防止報復。但是為什麼我還是要倒黴?為什麼只是因為我舉報了本來就不對的行為,我在工作上做的所有努力,就都一筆勾銷了?”

一整個下午江淮之都在彩排,因此忙到現在才終於回覆了:“我沒有做過女生,沒辦法完全感同身受你的處境。但我知道,做女生是很難的。真正的平等是很漫長很辛苦的一條路。”

程宜低頭摩挲著杯子,思考了一會,Celine說的那些當然挺好的,但她不是阮天晴,不會因為別人幾句漂亮話就上頭,也不想把命運寄託在別人的成功與失敗裡。

她抬起頭,語氣堅決:“Celine姐,謝謝你的邀請。但是我不想當逃兵,我無論如何都會走自已出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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