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陛下苦笑出聲來。“你怎麼又不聲不響的呢！”他用自我安慰的語氣說著責備般的話。他是朝著我叫喊這句話的，我傻眼了一會兒。
“我一直都在這兒——”我身後神奇地出現女人的聲音，優律卻早有預感似的慢悠悠轉過身，我以相反的角度轉身，順著優律的目光瞧過去。
在身後女人再次發出聲音之前，我只是迷茫地對著五彩斑斕的窗左顧右盼。
“——只是你們都把我忘了。”聲音的源頭是窗前一位身著乳白色長裙的女子，在聽到她說下半句話前的我盡力注視那扇窗也找不到任何顯示這女人存在的蛛絲馬跡。若非我一直盯著那塊地方瞧，我會懷疑她是用了扭曲空間的法術抵達餐廳的；可正因為我看著那兒許久我才能明白，她一直都存在於窗前——以一種任何人都無法辨別的氣息存在於既定的地點——並非是使用了優律曾施展過的第八魔法，而是將個體散發的氣息消除、給人留下同看見自然萬物般相同的感受存在於窗前。這也是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力量，若非她所願，人們見到她便會像見到海洋裡的某滴水、草原上的某棵草一樣感到平平無奇。她將自已的存在融入世間每絲每縷的氣息裡了。此刻的她，正化作穿透琉璃的一縷月光，以素淨淡雅的姿態站在窗前、站在我們眼前。
這女人留著比乳白色長裙更加潔白的秀髮，白皙透亮的臉龐上生著同頭髮一個色澤的淺白眉毛，眉下是無色的瞳孔，她頸部似天鵝般細長，身材秀頎、凹凸有致。她緩緩向餐桌走來，路過我和優律時她仍沒有絲毫表情。目送她坐在費歇爾的左手邊，我緩緩移開視線。真讓人吃驚…
優律好像又不是很高興，這次是用紅珠玉般的眼睛盯著我、露出惡狠狠的眼色。
我急忙低下腦袋。
“姐姐總出現地很突然呢。”費歇爾瞧瞧陛下、再看看皇后，最後看向我們，像在尋求認同。
“不是你們突然把我遺忘了麼？只顧著與客人聊天呀？”被陛下稱為安冬妮的女人平視著我，與弟弟聊天。她的眸子像層層交疊的漏斗，看不到底，讓人畏懼。
“安妮，在宮裡，還是少收斂氣息。你這技術越來越熟練啦，咱們都像魚一樣被你網住啦。我真怕哪天急忙忙找不著你，你也不答應。”蓮娜皇后溫柔地責備女兒。在外人面前也使用著愛稱，我有些羨慕這對關係融洽的母女。不過媽媽似乎也愛在別人面前叫我安勃，這也是愛稱吧？這麼多年都是如此稱呼的，不是愛稱也無所謂了——只是容易讓記性不好的傢伙記錯我的名字。
“我可不是故意的呀。一遇上陌生客人，我就下意識收斂氣息，逐漸習以為常了。”安冬妮收回深邃的目光，我又感覺鬆了口氣。她的目光像無聲的審訊。
用餐時，眾人都安安靜靜的，專注划動刀叉。我也學著優律的手法，有模有樣的。
“優律和你說明到哪裡了？”餐後由賓克斯陛下首先引出話題，他是在向我發問。
我疑惑地和優律對視了一眼，實在不明白陛下話語的含義。
“…我昨天剛遇到她…傍晚，是在下雨，今天中午又在屋子外碰到她…優律，我也是很突然地被帶到這裡，我沒有想到能夠有幸拜見在座的各位…”我略去與優律分享的大部分見聞，簡潔地敘述了這兩天的經歷。壓迫感使我窒息、產生些許口吃。
“不不…我不是要打聽你的來歷，我是想問你對現狀瞭解到什麼地步了？如果優律沒有講清楚，我會在這裡替她說明，順便可以解決你至今的疑惑。看得出你對這兩天突然發生的狀況摸不著頭腦。”陛下將雙手攤開在桌面上，桌上的空餐盤剛被侍女收走不久。
現狀…我只明白這一切的發生都是如夢似幻，皇族沒有白招待我的理由，優律的身份也仍是個迷…她稱皇后叔母，那麼陛下便是她叔父，她的父親是國王的哥哥麼？她為什麼又要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給我這麼好的待遇？按照我起初的想法，這一切都只是捉弄嗎？我對現狀沒有絲毫明晰的認知。
在我思索著如何回覆陛下時，優律搶先回答了：“我什麼都沒和他說。”
我以為國王會因此惱怒，然而他的神情卻平靜依舊。接下來他會為我講解一切問題，請凝神靜聽，他說。
“一百零三年前，愛曼莎三世，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在哈莫尼教皇國北部，與極北瞑土隔海相望的莫里斯城開創名為【大炎】的魔法，想必你也瞭解這個。魔物南侵伊甸大陸是常有的事，因此無論哈莫尼教皇國、愛曼莎公國、特洛伊合眾國以及許多能支撐起戰略合作的國家和地區，都在哈莫尼北國邊境部署支援軍，幫助平定魔物的侵害。一般情況下，魔物都是有規律性地上岸，從未發生過蜂擁而至的狀況。但那天幾乎海岸線上每一塊土地都源源不斷地出現魔物，其中甚至不乏難以處理的惡魔；它們在上岸後第一時間就向莫里斯城進發，對路過的所有城市或民居都視而不見。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除了惡魔，所有穢物都沒有思考能力，它們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沒有價值的侵略，能讓它們突然有目的性的集體活動的情況，只有一種——本能反應。
“根據當初十一月一日蒼穹十三參議的推測，這種本能反應源自魔物心靈深處的母性崇拜，或者是一種被稱作“朝聖”的不自覺意識。這意味著，國曆三九三年的十一月二日的某個時刻將會誕生類乎首領的惡魔——在它們追尋的目的地：莫里斯大教堂。事實證明，推斷成立，【紅瞳】誕生前，第三參議【絕對空間】重陽開啟華蓋祭壇許可權，第五參議【元素重組】卡斯帕蒂安——曾祖父乘坐華蓋祭壇迅速抵達教堂施法，斬除了不少可能會造成討伐阻礙的惡黨羽翼。
“蒼穹十三參議？華蓋祭壇…卡斯帕蒂安陛下…”
“這些你或許都在史詩中聽說過，至於參議們——我想不久後你便能明白。我們先回到主題。
“我所講的故事是有些冗長，這只是讓你能更輕鬆地理解待會兒要說的話。第十一參議【福音啟示】在【紅瞳】死後一年成功取得神諭，內容就是被記錄進史詩、最廣為流傳的那段話：
災禍沉沉，聖靈降世；
大炎安魂，百年新生。
神諭指示，在【紅瞳】死後百年的聖靈日，湮沒的【紅瞳】會迎來新生。”
“也就是…”
“三年前的聖靈節，新時代的惡魔誕生了。”賓克斯陛下用沉重的喉音說：“但，【紅瞳】在這三年來還未有什麼顯眼的行動，除去以訛傳訛的虛實難辨的謠言之外，唯一能得到考證的一次行動是在三年前的寒冬，在城郊積雪消融的時候，軍部有個傳令官下達了討伐地龍的委託。”
我很快就明白陛下說的是哪場討伐，那是我不願回想的、摧毀了我最後的童年的一天。
“我明白了…身為倖存者，陛下希望我提供線索…還是要我參與尋找惡魔的職務？”
賓克斯陛下沉默了一會兒，緊接著由費歇爾殿下接過話題：“若要說線索，你多半給不出來吧。畢竟身為【紅瞳】事件的倖存者，若能親眼見到那隻惡魔，非死即殘。我們調查過另一位倖存者菲利克斯——”
一陣疑惑淌過我的大腦，既然他們已經和菲利克斯…赫爾曼取得了當事人的證言，他們又要和我這個沒有目擊到【紅瞳】的人打聽什麼呢？
費歇爾很快消除了我的疑惑：“——我們曾召見過他，安東妮姐姐對他整個冬天的記憶進行了具像化排查，結果發現他有關惡魔的記憶完全丟失了，對那場悲劇的回憶只剩獵人團隊出獵前的準備工作與被你所救的畫面。”
說到這兒，我正對面的公主殿下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在表達贊同。
“怎麼會…”我以為赫爾曼一直不願開口談及那次慘劇的原因是心理創傷，他明明在得救時還能向我解釋威利斯坦的死。
“這種病況是過度畏懼招致的片斷性失憶。”
“嗯…可我真的一點兒關於紅瞳的事情都不知道，在聽你們講述這件事之前，我甚至不抱有相信【紅瞳】復生的幻想…”我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顯然開始窘迫。
“不用緊張。”賓克斯陛下重新開口說：“我們並不要你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我們——實際上是優律狄茜——邀請你的原因，是因為在我女兒具象化菲利克斯記憶的過程中，出現了你的面龐，優律狄茜一眼就認出你就是【奧菲歐】呢。哈哈哈，這也是一次特別的收穫呢！”
“俄耳甫斯？”我疑惑。
“重陽前輩讓優律狄茜小姐來到下界幫助追查紅瞳，他囑咐說：‘欲尋紅瞳蹤跡，必先獲取奧菲歐的幫助……必須有奧菲歐與優律全力以赴的配合，才能討伐這個時代的紅瞳。’他還提及…說來慚愧…現在的愛曼莎王缺乏討伐紅瞳的實力，所以我只能提供助力…你應該能懂吧。”
“簡單的意思我清楚了，但仍有兩個問題。一是為何篤定我就是…重陽前輩…所說的【奧菲歐】？二是我從未發現我身上寄存著什麼神力，又怎麼能討伐這樣的怪物…當然，優律小姐的實力我有所瞭解，我所想表達的是我或許才是提供微博助力的人。”
“哎呀！安波就是奧菲歐啦。先不說我一眼就能辨認出來，我的項鍊也在給予答案呢！”優律說話的時候對著半空招了一下手，便裂開一道口袋般的縫隙，縫隙模糊了我對空間視線的感知。她把手伸入縫隙，取出一條鑲嵌鮮紅色寶石的項鍊。
項鍊看起來很輕巧，紅色寶石小巧可人，很像優律光彩奪目的雙眼。她說這是“方針”，它所指的方向便是奧菲歐所在的方位。
我半信半疑，左右前後小幅度擺動身體，這才發現“方針”前端的寶石的確跟著我身體的擺動產生了晃動，寶石尖尖的頂部始終指向我。
我開始相信他們所言不假…更何況，以他們的身份，欺騙一個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好處。
優律露出滿意的表情說：“至於你身上寄居的力量，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也有可能，你並沒有特別的能力。但，既然爸爸囑託我要找到你，那就說明，取得你的幫助是戰勝【紅瞳】的前提。那你就乖乖待在我身邊吧！”
乖乖待在……我默默在心裡複述她說的話。我明白我不會遵從。母親身邊只有我能照顧，我也不願牽涉到太複雜的事。
但我故作思考的姿態，順著在座人的心意點了點頭。從現在起，我要尋找逃脫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