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這天，姐姐也從醫院回來了，醫生說不用打點滴了，現在只需吃藥。為了節省醫藥費，加上年三十醫院只派了值班醫生和值班護士留守，整個醫院顯得非常冷清。爸媽用一輛兩輪車把姐姐拉了回來，頭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好像拉了一個弱不禁風的老太婆。
姐姐回來後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年三十晚上只喝了點雞湯，吃了點青菜。從初一到初五，一家人都沒有出遠門，林白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平淡而溫暖。初六那天，林白媽說要去一趟孃家，畢竟姐姐看病的錢也是外公出的，怎麼可以過年都不拜訪呢？林白就跟隨母親去了，父親說要到廠子裡值班，姐姐一個人待在家裡，母親把菜都準備好，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才帶著林白回了孃家。
那天外婆端出了家裡最好吃的東西，有雞蛋、地瓜、還有鴨肉。這是外婆家唯一的一隻生蛋鴨，為了招待我們，也殺了下鍋了。林白從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鴨肉，他見外婆用菜籽油炒好後，再用濃濃的醬油加以紅燒，媽媽夾了一隻鴨腿給林白，她自已幾乎沒怎麼吃，她知道外婆也不容易，正月裡還要招待其他客人的。但細心觀察的林白已經發現，儘管外婆嘴裡不停地招呼著“你們多吃點——”，可她並沒有夾一塊鴨肉給母親。林白曾經聽母親說過，她是外婆7個子女中最小的女兒，但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外婆相當重男輕女的，小時候，母親和小舅一起吃飯，外婆總在小舅的碗底下埋一個荷包蛋，而母親的碗底裡卻什麼也沒有，那時候母親很傷心，也很自卑，她沒有什麼反抗的意識，只認為做女人就是低人一等的，這種自卑感一直伴隨著母親。母親在孃家既要上山砍柴，又要挑水做飯，完全是童養媳的待遇，母親說幸好外公是疼她的，常偷偷塞給她一點吃的。外婆今天的表現更加驗證了母親所說的話是個事實。林白心裡有點憤憤不平，所以他匆匆吃完後就下了桌。林白還猜測，其實外公並沒有如外婆所說的，去山上採草藥去了，因為母親跟他提起過外公近些年的生活狀況，外婆和小舅一起生活，而年邁的外公則獨自過活。
林白特意去了外公所住的茅草房。因為小舅舅娶媳婦了，為了挪出房間，外公就搬到了豬圈邊上，豬住的是茅草屋，所以外公也住茅草屋。茅草屋的頂上全是稻草，邊上為泥坯牆，颳風下雨的日子，屋裡不但透風，而且還會漏雨。當林白走進去的時候，只見門邊上放著採草藥用的鋤頭、鐵鏟、柴刀等工具，擦得鋥亮鋥亮的。高低不平的桌子上還放著兩盆菜，林白走近一看，一盆是燉得發黃的青菜，還有一盆是燉得發爛的蘿蔔。牆上掛著外公自已用竹子編扎的畚箕、竹夾、掃帚等竹製品。外公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晴天就上山採藥，雨天就在家裡編制竹製品，這是外公謀生的兩樣活計。山裡人家，只能靠山吃山，因為山多地少的緣故，所以山裡人家常缺口糧。母親也曾和林白說過，她在十多歲的時候就跟隨外公翻山越嶺地去臨縣用乾柴換取大米。柴米油鹽，山裡人家就柴多，其它幾樣都缺，而且有錢也難以買到，從深山去一趟集市，要一天的來回，出門也沒有什麼交通工具，徒步行走是唯一的選擇。
此時，林白聽到屋外有“篤——篤——”的響聲，是外公拄著柺杖進來了，正如林白猜測的那樣，外公手裡並沒有拿一樣工具，也沒有帶回草藥，上山採藥只是外婆的一個託辭。
“外公——你剛才去哪兒了？”林白見外公進來，一時有點唐突，同時也對自已的貿然“參觀”表示歉意和尷尬。外公臉上全是皺紋，額頭上禿禿的，只有兩鬢有幾束銀白的頭髮，凌亂地生長著。外公看到林白，就一臉笑嘻嘻的樣子，他絲毫沒有責怪林白“不請自來”，他扔下柺杖，就扶著灶沿來到了灶洞口，然後從洞口處掏出三隻雞蛋，形狀要比普通的雞蛋小一些。
“這是山雞蛋，外公特意為你們準備的，已經煮熟了，拿回去之後跟媽媽姐姐分著吃——很有營養的。”外公說著就把三隻雞蛋往林白口袋裡塞。林白閃身不肯要，“外公，你留著自已吃吧！看你桌上全是素的——”
“外公——不苦——我明天上山——又可以撿到——山雞蛋的！”外公說得很氣急，還連連咳嗽了幾聲，此時的林白更加過意不去了，但他最終擋不住外公的堅持，林白接過還微微發燙的山雞蛋，內心五味雜陳。
當母親帶著林白回到城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呼嘯的北風吹得路燈上的罩子“哐當”作響，林白依偎著母親行走著，快到家的時候，他感到四周異常的冷清。
母親看到門口處有很多廢紙，被風捲起，在空中盤旋，還有一些廢紙掉在門口處的洗衣池裡，白得嚇人。母親正準備開門，只見姐姐探出了半個頭，她用虛弱的聲音說道：“媽，你可回來了，今天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母親很急切地問道。
“姑姑她們今天全搬走了——據說爺爺分到套房了——而且這裡幾間平房馬上要被推倒造農業局辦事處——”姐姐繼續說著，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你聽誰說的？”母親心急如焚地詢問著。
“今天我躺在床上，聽到隔壁發出很大的聲響，就趴在窗戶處仔細聽著，上面這些我是聽奶奶和姑姑的聊天才知道的，她們壓低了聲音，講得很輕，還說什麼——”姐姐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說什麼？”母親明顯有了火氣。
“還說——今天趁你和爸不在家，先搬走為妙，不然你們肯定要大吵大鬧，到時就不好辦了！”姐姐一邊講一邊看著母親的臉，只見母親的臉上，一會白，一會兒紫，一會兒青的，臉色很難看，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
“媽，不用急的，我們再想辦法吧——”姐姐很關切地安慰著。
“媽——他們太壞了，爸難道是領來的兒子？”林白在一旁憤怒地說著，拳頭也捏得緊緊的，並用腳踢了一下隔壁緊鎖的房門。
此時林白的爸爸也值班回來了，他看到家裡三人都站在門口說話，母親欲哭無淚異常委屈的樣子，便連忙詢問是怎麼回事？
“爸！你不是奶奶親生的，她們怎麼處處為難我們？”林白咬著牙，握著拳質問爸爸。
爸爸猛地揮起手，打了林白一個重重的巴掌。林白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暈了，他捂著臉哭泣著往屋內跑。
“你幹什麼打小孩？他講得很對，我們之所以受苦，就是因為你媽不疼你，你肯定是領來的，孩子說錯了嗎？你就知道打自已孩子，乾脆把我們都打死算了——”此時母親也哭泣著跑向屋內，和林白一起抱頭痛哭起來。
此時的父親似乎意識到了自已的衝動，他緊捏著拳頭，朝姑姑的房門上重重地砸去。他此時已經忘記了疼痛，憤怒使他近乎喪失理智。
一家人幾乎在痛苦和絕望中捱到了天亮，一盞煤油燈泛出昏黃的燈光，終於天亮了，可一想到昨天發生的事情，林白的世界彷彿又回到了漆黑的夜晚。爸爸和媽媽沒有洗漱，也沒有吃早飯，就匆匆地出了門，他們是在尋找爺爺新分的套房，那兒住著姑姑和姑父，還有出生不久的小表弟。林白幾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姑姑得意的笑容，以及他們一家人喬遷新居的快樂。一種憤怒又油然而生，就像當年姑姑把雞蛋砸在泥牆上一樣，他好想也把姑姑砸碎。
林白將鍋裡的粥熱了一下，盛了一碗給躺在床上的姐姐，自已則糊亂地吃了幾口，隨即也出門去了，母親說會去大鐵橋那邊找，因為那兒新建了幾幢商品房。八十年代末，能在這樣的小城鎮裡住上商品房，是令人羨慕的事情。林白也想，他渴望商品房裡的抽水馬桶，他渴望裡邊的書房。可林白的想法只能是夢想，他們一家四口只能擠在一間房，一張床上，馬桶就放在床邊，有一次林白起來上廁所，昏暗中把馬桶踢翻了，滿屋子糞便的味道，父親衝上來就給了他一記耳光，那晚全家都沒有睡好。林白那時候就想，如果能住上李琪兒家那樣的商品房那該有多好。林白還聽許國強講起小時候和李琪兒一起讀幼兒園的事情，他還偷偷告訴林白，他小時候睡過李琪兒，就在幼兒園裡，而且是同一條被子。此時的林白很是羨慕，李琪兒是班裡的校花，這小子好有福氣。可林白連幼兒園都沒有讀過，更不知道學校裡還是可以一起午睡的，真幸福啊！
林白此時有點想入非非，這也使他暫時忘記了仇恨，他好想馬上開學，和得意的李琪兒比試成績，會讓林白感到很快樂，特別是李琪兒比他少幾分的時候，然後李琪兒跑過來問他問題的時候，林白會感到很滿足。他在心底裡想：你們這些城裡人有什麼用？住得比我好，吃得也比我好，成績有我好嗎？
一想到吃，林白就感到很自卑，全班就林白沒訂課間餐，當校門口的店老闆把一盒盒的麵包或雞蛋糕、餅乾等食物拿進來的時候，全班同學都迸發出歡樂的激情，老師把課間餐發下來，走到林白這裡，老師會停頓一下，然後說一聲：“對不起，你沒訂！”然後往後面繼續發放。此時的林白是尷尬的，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也想到了比他高一年級的姐姐，姐姐可能也受到了同樣的蔑視。
想到這裡，林白又想起一件事情，這件事可能跟姐姐的突然病倒有一定的關聯。就在姐姐發病前，姐姐班的班主任叫林白去一趟辦公室，然後他嚴肅地詢問林白有沒有看到過他手裡的這支鋼筆？林白搖搖頭，然後這位中年男教師又改用一種溫柔的語調說：“聽說你的成績很不錯，我相信你的品行也應該是不錯的，你仔細想想，可曾在家裡看到過這支鋼筆？”林白稀裡糊塗地點了點頭，他點頭只是對自已成績表示肯定，可那位教師馬上興高采烈起來，他揮動著手中的鋼筆興奮地說：“這就對了！你在家裡的確是看到過這支鋼筆的！可你姐姐死活也不肯承認偷了同學的鋼筆！”林白此時對自已的“錯誤招供”很後悔，便連連搖頭，低聲說道：“姐姐不是那樣的人！”
“好了！剛才你都已經承認了，為什麼還要後悔呢！”這位老師不給林白辯解的機會，他拍了拍林白的肩膀說：“好孩子——這裡不關你的事了，好好讀書，千萬不能學你姐姐的樣，人窮要志不窮——”這位老師示意林白離開，林白心裡咯噔一下，只好踉踉蹌蹌地走出了辦公室，回到教室後，半天也沒回過神來，他感到很對不起姐姐，他替姐姐擔心著。過了幾天，姐姐就病倒了，有一天晚上，她還看到姐姐拿出一張學校春遊的集體照，把那位班主任老師的頭像用圓珠筆塗得黑黑的，還在他的胸口紮了幾個洞，林白分明是知道其中原因的，他想向姐姐解釋自已的“哄騙成招”，他也想詢問姐姐此次病倒是不是和這次事情有關。可每次林白想說的時候，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林白就這樣一路想著，一路走著，為什麼貧苦人家的孩子總受人欺負，連老師也這般勢力？林白不斷地在內心拷問著自已。上次林白在教室裡和阿堅玩遊戲，黃老師正好進來，他沉下臉來說：“有些小朋友啊，我看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懂得體諒父母，父母這麼苦了，希望他將來成龍，可他卻只知道皮皮打打，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人家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看啊！恰恰相反——”同學們都扭頭朝林白看，此時林白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他僅有的，靠成績捍衛起來的尊嚴，也徹底地被打碎了，掉在地上，成了萬人踩千人唾的物件。
林白的思緒很亂，學校裡發生的很多事情，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迴旋，有關於他的，也有關於他姐姐的。
快到大鐵橋的路口處，林白看到了很多圍觀的人群，母親在向人群訴說著奶奶和姑姑的狠心，竟然趁我們不在，私自搬家了。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講述著，父親抱著頭，不敢正視路人。此時的林白遠遠地看到了，他不敢走近了，因為人群中有他的同學，他分明看到了李琪兒，頭上戴著一頂很漂亮的帽子，很驚訝地看著母親。
母親是去過學校的，不知李琪兒認出來沒有？林白很是擔心，他左顧右盼著，他恨不得馬上拉母親回家，不要在這兒丟人現眼了。可他無法接近，如果接近，那麼學校裡的同學就會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只能遠遠地望著，看著事態的發展。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爺爺騎著腳踏車過來了，他一把拉住了爸爸的手。“你這個大男人，怎麼在大街上丟人？快跟我回去——有話好好說——”父親一看是爺爺，就立馬跑過去制止了母親的哭鬧行為，他推著腳踏車跟在爺爺後面拐進了一個弄堂裡。人群也隨即疏散了，還有幾個小孩跟在後面，準備繼續開熱鬧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