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廷選曾經跟李廷鈺一起在林則徐手下任過職。

當某個地方出現一個聲名顯赫的人物之後,該地方的人往往都喜歡用這個人為紐帶,建立起一種關係網。就像曾國藩之後,湖南人總能追溯到跟曾家的關係。林則徐之後,福建人也隱隱以林則徐為紐帶形成某種聯絡。

劉勇強反倒從饒廷選嘴裡,聽到了更多李家的資訊。

饒廷選感慨自已是個粗鄙的武夫,李伯爵是真正的讀書人,詩詞歌賦不說,尤其擅長畫畫,畫的許多畫都頗受林則徐喜歡,給提拔做序。李伯爵帶兵,也更像個文官,是個儒將。

劉勇強很擅長在酒桌上談事,大肆吹噓了饒廷選大義救援林則徐之女的壯舉,一頓酒之後,兩人頓時有種相知莫逆的感覺,至少饒廷選有這種感覺。

救援林普晴女士,饒廷選也得到了莫大好處。起初地方上的王懿德很惱怒,將他撤職留任,其實也不是想真的免了他的官,只是給個教訓。從王懿德這個地方官的角度出發,饒廷選留在江西廣信府玉山縣的目的,是當著太平軍進入浙江,而不是去剿滅太平軍的,擅自出擊,勝了,王懿德沒有功勞,也看不上這點功勞,敗了,太平軍有可能直接反撲浙江。

後來朝廷嘉獎了饒廷選,因為救援江西,正面攻破太平軍的戰功,賜他西林巴圖魯的勇號。站在清朝朝廷的立場,面對著全天下綠營甚至八旗怯戰懼敵的情況,突然有一個武將能主動出擊,救援臨近州府,這種行為當然值得嘉獎。

所以在不同的立場上,饒廷選得到了不同的待遇。

之後王懿德這個老油條立刻改了立場,報奏饒廷選的功勞,舉薦他當了衢嚴鎮總兵。因為朝廷的認可,對王懿德這種官僚來說就是政治正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饒廷選給劉勇強講了一個故事。

“南京那邊又出笑話了。”

“什麼笑話?”

南京的笑話可太多了。

“楊逆被洪逆殺了你可知道?”

劉勇強點點頭,早就知道了,他的訊息可比饒廷選靈通,或者說李雲梯的訊息比饒廷選靈通。

饒廷選一番講述,倒是補全了一些細節。

楊秀清也是個奇葩,劉勇強一直以為楊秀清是太平天國中最有智慧的兩個人,另一個是石達開,這幾乎是公認的。

楊秀清被殺前,竟然幾乎得罪光了幾乎所有權貴。太平天國中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無非就是天王洪秀全,北王韋昌輝和翼王石達開,燕王秦日綱,還有一個佐天侯陳承鎔。逼封萬歲,得罪了洪秀全。在此之前,則早就得罪光了這些大人物。僅僅一件事,就將三人全部得罪。

這是一件小事,楊秀清的伯父楊慶善因侄子的關係,竟然也當上了王爺,出門坐八抬大轎,路人遇見必須下跪。有一日因燕王的馬伕沒有給他下跪,立刻打個半死,還蠻橫的扭送到管理刑罰的官員衛天侯黃玉昆處。黃玉昆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結果兩人發生了爭執。楊慶善是個小人,回頭就去向侄子告狀。楊秀清認為這打了他的臉面,跑去抓黃玉昆,黃玉昆是翼王石達開的老丈人,連石達開都沒能保住他,被抓到東王府打了兩百大板。

這件事引起公憤,衛天侯黃玉昆、燕王秦日綱、佐天侯陳承瑢,以辭職施壓。陳承瑢為什麼參與,因為他跟秦日綱是死黨。

面對這些老權貴的聯合施壓,楊秀清非但不讓步,來表演了一場‘天父下凡’,藉著天父的名義,拒絕他們辭職,把三人全都打了一頓板子。

一件事得罪了一個王和兩個侯。

北王則是為了爭田產的事情,進了南京城後,韋昌輝的哥哥與楊秀清妻舅都看上了一處房子,因此起了衝突。楊秀清將韋昌輝的哥哥抓了起來,韋昌輝認慫去求情,表示不敢跟東王府爭,只希望放了他哥哥,結果楊秀清不但不放,還下令將其五馬分屍,同時命令韋昌輝監斬,殺人誅心。

這些人最後都成了殺楊秀清的關鍵,操刀的是韋昌輝和秦日綱,放兩人兵馬偷偷進城的是陳承瑢。陳承瑢心機深沉,被打後換了一個人一樣,開始跪舔楊秀清,反倒獲得了楊秀清的信任,成了對方師爺一般的人物。據說放韋昌輝和秦日綱入城的東王手令,是東王親自蓋的章,因為他不識字,平時的公文都是陳承瑢起草,他只負責蓋章。

沒想到這位東王楊秀清竟然還是個文盲!

看來人的能力跟教育有關,但並非必然。但人的認識水平和觀念,或許跟教育是必然。不可否認楊秀清能力很強,但做人的水平,做事的眼光似乎不怎麼樣。

聽完這些故事,劉勇強只是感慨,小人物擺弄權力,最後害人害已。

但卻不相信這些故事的真假,邏輯漏洞太大。

“故事很精彩,楊秀清如果這麼沒水平,早就死了。”

他是絕不相信楊秀清的智商這麼低下。身為一個二把手,卻大權獨攬,這可不是祖上傳下來的權力,而是大浪淘沙,在幾十萬人中搶過來的權力。

“你不相信?”

饒廷選一臉失落,他很相信這個故事,因為是從一個逃出南京的書生嘴裡親口聽到的,他講給很多人聽過,別人都信以為真。

劉勇強笑道:“楊秀清就算是個文盲,也不可能隨意蓋章的,既然把權力看的這麼松,也就沒道理嚴格管理到城防沒他的手令不能進出。既然他對城防如此看重,又怎麼可能輕易在任何自已看不懂的手令上蓋章呢。”

饒廷選不由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我還聽過一個歌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麼歌謠?”

饒廷選神秘兮兮的笑聲唱起來:“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長毛非正主,依舊歸咸豐!”

劉勇強品了品,這次很贊同:“這是人心所向。”

民謠往往代表了民心,這首歌謠在太平天國統治區傳唱很廣。天京事變之前,普通人看待太平天國的態度,往往都覺得是跟咸豐爭天下的梟雄,這件事之後大家對他們不看好了。

“還有石達開,都傳他反了洪逆。”

去年五月,石達開在天京事變後再次離開南京,然後在各地張貼告示,其中寫著離開的原因,其中有“去歲遭禍亂,狼狽趕天京,自謂此愚衷,定蒙聖鑑明。乃事有不然,詔旨降頻仍,重重生疑忌,一筆難盡陳。疑多將圖害,百喙難分清,惟是用奮勉,出師再表真”表達了遭到天王猜忌,怕被圖害而出師的原因。還有一句“為此行諄諭,遍告眾軍民,依然守本分,照舊建功名。或隨本主將,亦足標元勳”,告訴軍民或者留下,或者跟隨他,都能建功立業。

這份告示已經傳開,清廷已經確定石達開跟洪秀全決裂了,不但訴說了委屈,還在拉人頭跟隨他。

這件事跟天京事變一樣突然,突然到清廷一時間不敢相信,饒廷選知道的時間還不久,更更加驚訝了。

劉勇強卻搖了搖頭,視線看向遠方。他看不透那個人,不管多厲害的人物,他們行為背後的動機都有跡可循,可這個石達開確實讓他有點看不懂。

“他要麼比楊秀清厲害萬倍,要麼比楊秀清不如萬倍。”

“此話怎講?”

“韋昌輝殺了楊秀清後,洪秀全為什麼要殺韋昌輝?”

劉勇強問道。

“聽說韋昌輝還殺了石達開全家,石達開集結十幾萬大軍,要洪秀全殺了韋昌輝,否則就要清君側。”

劉勇強嘆道:“這就很厲害了。逼一個手無寸鐵的偽君,殺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你說誰殺誰更有可能?”

饒廷選一驚:“你是說他其實是逼韋昌輝殺洪秀全?”

劉勇強點頭:“或許最可能發生的,是洪秀全根本不敢動大將,然後兩人合謀。韋昌輝挾天子以令諸侯,石達開聲稱韋昌輝挾持天王,率兵攻城,最後殺兩人於亂軍中。從而謀奪南京大權!”

饒廷選聽著有點入迷了:“聽著是很厲害。可沒想到洪逆竟然真的殺了韋逆。”

“嗯。石達開估計也沒想到洪秀全能殺了韋昌輝。這讓他失去了動手的理由。”

“咦。那你又說他不如楊逆萬倍?”

“他如果比楊秀清強。楊秀清都能打洪秀全的屁股,讓所有人都怕。他更可以,進了南京後,他手握重兵,要當曹操易如反掌!如果是曹操,你猜他會怎麼做?”

饒廷選搖搖頭,CPU超負荷了。

劉勇強繼續道:“如果是曹操,肯定會把城內不可靠的兵馬調出城外,甚至連洪秀全身邊都要換上自已人。大權獨攬,穩固後方。可你看他去年都幹了什麼?”

“離開南京,去了安慶,然後還派兵去打福建了。”

“他既沒有安心經營他自已打下來的江西,也沒有加強上游武昌的兵力,反而丟了武昌。他好像什麼都沒有做,甚至不如他前幾年在安慶做的那麼好。”

“啊,對對對。”

饒廷選聽到的這些分析,跟他打聽到的情報完全一樣,帶著求知的眼神看著劉勇強,想聽他繼續講吓去。

劉勇強沒讓他失望,繼續分析:“就因為他沒控制住南京城,沒能控制住洪秀全,反而把自已弄得騎虎難下,什麼事都幹不了。”

“不對啊。他手握重兵,為何還要出走?”

“他確實手握重兵,卻未必能控制南京。他的兵都在城外,他孤身入城能幹什麼?什麼都不能幹!他不控制洪秀全,就是洪秀全控制他,他不想被控制,就只能離開。”

饒廷選竟為對方嘆了口氣:“洪逆手下就這一位大將,為何還不能重用?”

“換了是你,被人逼著跟韋昌輝拼命,你能高興?”

洪秀全被逼的殺了韋昌輝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將,心裡肯定嫉恨石達開,至少不會,也不能信任他。

“那道也是。那現在石逆反了洪逆,會不會再殺回去?”

劉勇強嘆道:“他要是肯那麼做,早就做了。”

當石達開集結重兵於天京城下要清君側,威逼洪秀全跟韋昌輝火併的那一刻,他的選擇就只剩下了一個,無論火併的結果如何,他都要帶兵入京,然後控制洪秀全。如果他真的那麼做了,他就真的比靠玩‘天父下凡’把戲奪權的楊秀清厲害一萬倍,只用了一場戰鬥,就消滅了所有競爭對手掌握了大權;可他沒有那麼做,因為優柔寡斷或者某種個人情感,而不忍心這麼做,就註定了他的失敗,因為他放棄了唯一正確的選擇。他就比靠耍‘天父下凡’這種低階手段的楊秀清差了萬倍。

一瞬間,劉勇強突然明白了那句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當站在天京城外,所有競爭對手都火拼而死,只剩下他這一個王的時候,他卻沒有順手收割砸在頭上的果實,弄得狼狽不堪,最後不得好死。

“那他反了洪逆,洪逆會不會派兵剿他?”

“要是洪逆有這個本事,也不可能讓他離開南京了。”

洪秀全也是一個奇葩,在所有的造反派中,大概是唯一一個從造反開始,就不抓兵權的人,從造反開始就一直享樂的人。

“這就奇了。石逆反了洪逆,石逆不去打洪逆,洪逆打不了石逆。那他們會怎樣?”

“集結兵力,南下閩浙。”

“不可能!”

饒廷選認為劉勇強在胡說八道。

劉勇強信心十足:“你等著瞧吧。”

他當然信心十足,因為他知道天京事變之後,石達開跟洪秀全分裂,帶兵出走。而唯一的方向,其實就是閩浙。

往北去安徽是跟清軍北方重兵對抗,清廷已經趁天京內亂重建了江北大營;往西武昌已經丟失,太平軍又沒有水師,無法跟湘軍水師對抗。南方的江西,此時大半還在太平軍手中控制,而這塊地盤恰好是石達開打下來的,駐軍都算是他的舊部,所以他肯定要南下江西。

可江西西邊是湖南,湘軍的大本營,更是碰不得。他只能往東,不是福建就是浙江。

接風宴過後,饒廷選第二天就走了,他還是坐鎮江西玉山縣,堵著太平軍東進浙江的通道。

等了一個月,饒廷選急匆匆找到劉勇強。

“神了。石達開又打進了!”

此時是咸豐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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