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睜著眼睛，直直地盯著帳頂的懸著的金絲香囊，石榴石的流蘇墜子彷彿還在來回晃動著。
她輕手輕腳地坐起來，從地上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來到窗前。透過梧桐樹的枝杈，她看到一輪上弦月斜掛在天上。庭院裡促織大約也叫得累了，此刻都靜悄悄的。一隻螢火蟲從花叢中飛過來，她伸出手去，螢火蟲在空中繞了幾圈，最後停在她的指尖上。
如果時間能停在此刻。她想。
螢火蟲忽然撲簌簌飛走了，又消失在花叢中。這時，皇帝也走了過來，雙手從後面環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嗅著她髮絲間殘留的桂花香氣。
“朕想聽你彈琴。”他低聲說著，雖然是請求，卻有讓人不敢抗拒的嚴肅。
殷夫人轉身面對著他，手伸過去捧住他的臉。揹著月光，皇帝看不見她的眼神，良久，只聽見她回答：“好啊。我去取琴來，陛下想聽什麼曲子……”
“不必了，”皇帝拉住她的手，不讓她離開，“朕帶了一把好琴來。”說著，便讓殿外的太監將徐三爺從渤海王宮中帶出的古琴拿了進來。
殿裡的燈又重新點上。殷夫人坐到書案前，撫摸著那把琴。手放到琴絃上的一瞬間，她突然心生出一種熟悉感，彷彿這把琴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隨意撥攏琴絃，聲音如同夜鶯泣血一般清亮，憂傷。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琴，說道：“陛下沒來昭陽殿的日子裡，我新譜了一曲，並填了詞，請陛下聽一聽。”
……
手捻香箋憶塵緣
遺恨誰傳
歸來獨臥逍遙夜
夢裡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
月難圓
只應花月似歡緣
秦箏算有心情在
試寫離聲入舊弦
……
皇帝一直坐在榻上聽著殷夫人彈奏琴曲。開始時，他只察覺到琴聲中的思念和悲慼，直到殷夫人唱起“……憶塵緣”時，從視窗裡飛進大大小小的許多螢火蟲，像落在地上的星光團團圍在殷夫人的身邊，連空氣中的桂花香氣也越加濃郁，甜到幾乎讓人昏厥。
他走到殿門前，只見桂花樹的枝頭綻滿了一個個金黃色的絨團，與平日的桂花判若兩物；旁邊荷花池裡昨日還是一片凋敝景象，此刻已經綻滿了蓮花。
這樣只出現在說書人口中仙境瑤池裡的景象，真實地展現在眼前時，他終於相信了“螢女”的傳說，以及元真道人占卜的卦象。
殷夫人歌聲裡的靈力，會隨著血緣一代一代傳下去，傳給他們的女兒寧柔公主，然後終有一天，寧柔會站在皇城的城牆上唱起亡國的歌曲，皇權旁落，社稷崩塌。
一曲終了，皇帝轉過身看向殷夫人，她的臉上已滿是淚痕。
“你是……螢女？”皇帝問道。
“是，小時候姨母是這樣告訴我的。”殷夫人平靜地回答，“陛下已經派人去過我的故鄉渤海王都調查過了，是嗎？”
皇帝沒有回答。他走到殷夫人面前，從懷中拿出徐三爺帶回來的樂譜，放在殷夫人的面前：“這是什麼，你認得嗎？”
殷夫人拿起樂譜，從第一頁一直翻到最後一頁，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最後，她合上樂譜說：“大約，是一本年代已久的樂譜吧。上面記載的文字早已失傳，我並不認得。此譜也是從渤海王都得來麼？”
未等皇帝回答，她請求道：“陛下可否將此樂譜留給我？或許我研究後，可以參透其中的樂理。”
皇帝回答：“這把琴和這本樂譜，都可以留給你，只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要把這件事告訴殷夫人：“只是寧柔，她……她不能留了！”
殷夫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聲音顫抖地問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將我們的女兒送去哪裡？”
皇帝便把元真道人觀天象和占卜的結果告訴了她。
殷夫人聽了，只覺得荒唐。“陛下，天象向來變化莫測，或許將來有一天，兇卦又成變吉兆呢！為何一定要除去寧柔呢？一來，她並不一定是螢女，二來，就算她是螢女，也不見會危害皇權，她是你的女兒啊！”殷夫人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寧柔還那麼小，連話都不會說……她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皇帝蹲下身，抱住殷夫人：“阿殷，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朕都要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只要能要保住這份長久，朕願意做任何事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朕自然是捨不得自已的親生女兒……可是不止是她，只要螢女的血脈延續下去，卦象裡的末日早晚有一天會成為現實的。”
殷夫人聽到他的話，止住了抽泣，她的頭靠在皇帝的肩膀上，輕輕問道：“陛下要斷絕螢女的血脈……那麼將來我生下的孩子，無一例外都會早早地死去，是嗎？”她直起上身，正視皇帝的雙眼，說道：“還是說，寧柔之後，我再也不能有自已的孩子？”
皇帝沒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盯著殷夫人的眼睛，看著她眼神中的驚詫慢慢變為失望，最後只剩下絕望。
“阿殷，你要體諒。寧柔她是為我們，為了天下蒼生而殉國的。無論以後你有沒有孩子，朕都會一樣地愛你……”
眼看皇帝如此決絕，此事再無迴旋的餘地，殷夫人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
一想到自已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她的一舉一動都牽著自已的心，原本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無限可能，這樣的希望卻將在她的親生父親的手中終結。殷夫人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怒火，她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寧柔公主免於這場劫難。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寧柔？”
“在你彈琴的時候，朕派人去月華殿送了藥給寧柔。那藥不會讓她痛苦，她會在沉睡中慢慢離開我們。怪只怪她與我們的緣分太淺。”皇帝回答。
殷夫人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陛下竟然連一點點母女分別的時間都不留給我們嗎？寧柔與我，何罪至此！”她反覆搖著頭，用力向皇帝吼出心中的憤怒，悲傷堵在她的咽喉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皇帝想要伸手去拉住殷夫人，讓她鎮靜下來。殷夫人一步步向後退去躲避著她的觸碰，最後，她恨恨地看了皇帝一眼，便跑出殿外，直奔月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