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完女孩的功課後,藤本健主動去清潔衛生。掃地拖地,用抹布擦拭茶几檯面,整理無用的書籍雜誌並放入雜物室。

忽然,在敞開的紙箱中他發現熟悉的物品,那是一個相框,裡面裝裱了張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青年與他長相相似,正在窯洞前與另一個青年握手,兩人都如釋重負般笑著。

其中一位是他祖父,而另一個人名叫岡野進。

當時正值本國發動侵略戰爭,祖父作為遠近聞名的外科醫生,被徵召入伍,成為軍醫。

起初,本國軍隊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但後來遇到頑強的抵抗勢力,傷亡人數劇增,祖父便失去了聯絡。

整整一百小時脫隊失聯,軍部預設按玉碎處理,他的牌位放進神社,親屬則分發撫卹金。父親說,祖母接收撫卹金時,一滴淚都沒有流,只是抬手握拳吶喊著:“天皇陛下必勝!”

但在本國不為人知的地方,成為戰俘的祖父被當地反抗組織感化,有了個外國名字,林布衣,並開始為敵對勢力醫治軍民。

這張照片便是那時拍的。

父親說祖父“犧牲”那段時間他很害怕,祖母整日泡在新聞刊物和雜誌中。每當媒體傳達打了勝仗,她就拉著父親朝著東京都皇居跪拜,高呼“萬歲”。但一旦有前線作戰失利的訊息,祖母就把自已關在屋內一通亂砸,數次把自已搞得頭破血流。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本國宣佈戰敗,當天得到訊息的祖母立馬昏厥過去,醒轉就跑到祖父的墓碑去哭,哭了三天三夜,似乎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

之後的時間她便不再說話,直到祖父回家。

父親說他曾幻想過無數次祖父回家,或是被當做英雄,遠鄉近鄰都來慶賀;或是戰敗,他和祖母二人抱住祖父痛哭。

但唯獨沒想到伴隨著祖父回家的,還有歧視和謾罵。

那是一個尋常的下午,完成課業的父親正在院內玩耍,忽然聽見吶喊。

父親覺得親切,連忙開啟了木門。

竟是張熟悉的臉,面板曬的黝黑,久經鍛鍊的目光變得堅毅而深邃,額頭及右臉頰遍佈著細碎的傷疤,是戰火留下的痕跡。

他敞開雙臂,父親正要上去擁抱,卻驚恐地發現:祖父穿的軍服並不是黃色,而是灰藍色,這分明是敵軍的款式。

身後有從貧民區跟來的孩子,不停朝他扔石子。

祖父咒罵了幾聲,然後把父親抱回院內,鎖好門。

“爸,是你嗎?”父親怯生生問道。

“怎麼才隔了四年,就不認識老子了?”祖父用他粗壯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父親的鼻子。

“可你穿的衣服,難道不是敵軍的嗎?”

“哪有什麼友軍、敵軍,我穿的這一身是象徵著正義的衣服。哎呦!”祖父話還沒說完,忽發出一聲驚呼。

原來是祖母只看見背影,以為軍隊打到家來了,便抄起掃把去揮。

“婆娘,是我。”祖父本來也是要發怒的,但看見來人便又笑嘻嘻道。

趴在祖父肩上的父親看到祖母有那麼一瞬露出喜悅,但馬上又變了副面孔。

“你回來了,你為什麼回來?不是說好要為這個國家去死嗎?”祖母用顫抖的聲音質問道:“都是因為你這種人太多了,天皇陛下才會失敗。”

“別說什麼他媽的天皇鬼子了,他騙了我,騙了你們,騙了幾乎所有國民。”祖父破口大罵道,“自已把鐵路炸了,嫁禍別人然後發動戰爭。之後又說什麼他媽的共榮圈,可哪有建設帶著飛機、坦克和大炮去的。你們不知道軍隊做過多少壞事,把俘虜脫光綁在樹上,讓新兵活活刺死;將沿途經過的村莊燒光、殺光、搶過;更不用提對婦女兒童做的那些齷齪勾當,非人的罪行簡直是罄竹難書。”

祖母氣得直哆嗦,“你,你,你怎麼能這樣稱呼天皇陛下?他比父母更親,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偉大的帝國。”

“放屁!”

兩人爭論了許久,最終祖父因為他“大逆不道”的想法導致分居。

祖父之後編寫過回憶錄,講述這場侵略戰爭的邪惡性質,可反思似乎在這裡沒有發展的土壤,人人都以為只是輸給了更強大的對手。但祖父沒有放棄,工作之餘他就去街頭搖旗吶喊。

他還闖進過神社,爭奪其他軍人的銘牌,被警察抓住時掙扎著大喊,“他們救贖了,為反侵略的事業獻出生命,絕不該和這些罪人放在一起。”隨後被拘數月,不過銘牌如他願撤去了數塊。

在一系列荒唐行為後,祖母和父親都覺得他瘋了,親密關係形同陌路。

而對於這個祖父,藤本健根本沒見過幾面,大部分故事都是道聽途說,真正給他留有印象的會面,是在祖父臨終前。

某個冬天,祖父在救治頸部丹毒合併蜂窩織炎患者時,被手術刀劃傷,染上壞血病。

父親火急火燎跑到教室,把他從帶著京都口音的歷史老師那解救出來,兩人坐上了前往醫院的計程車。

父親簡短告知了情況,祖父因病休克三次,多器官功能性衰竭,如果積極配合手術還可以搶救回來。

“那為什麼不做呢?”藤本健問道。

父親擎著淚道:“他這個老瘋子,說自已活得夠久了,要把所有遺產都用來採購醫療器械,捐給Z國。不過,他始終念著你,孩子,替爸爸勸勸他吧。”

怎麼有人連自已的死活都不顧,而想著他人。藤本健忽然記起,他當時的想法與此時的女兒如出一轍。

到手術室後,在祖父的要求下,其他人都陸續離開了,只有他們二人。

“祖父。”藤本健喊道,病床上的老人呼吸聲粗重得似破風箱。

病床上一陣猛烈的咳嗽,才傳出應答。

“好孫兒,你來了。”

“嗯。”其實藤本健只覺得面前是一位聽過他許多故事的陌生人。不過他死了,父親會悲傷,自已也會難受吧。

“他們都說我瘋,好孫兒,你還小,沒被教壞,說說祖父瘋嗎?”他說話夾雜著濃厚的鼻音,每個字都鉚足了勁。

藤本健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沉默。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祖父厲聲道。

“瘋。”這個字是被嚇出來的。

“好,好,實事求是嘛,什麼話都能說的。你可不要怪祖父兇,祖父只是堅持不了很久了。”老人的聲音溫和了些。

“祖父,你為什麼不聽醫生話,好好接受治療呢?”藤本健勸道。

“堅持不了很久的,我是醫生,比你爸爸更懂病,最後陪陪祖父吧。”老人懇求道。

藤本健看著老人,這個與整個社會格格不入的瘋子,渾濁的眼睛流露出那麼多孤獨、那麼多無助。他點了點頭,把困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問了出來,“祖父,你為什麼一直惦記著Z國。”

老人並沒有直接回答,思緒彷彿回到很久以前,說道,“當初祖父在Z國參加反抗軍,條件艱苦,我和一位懂日語的譚幹事餓了好些天。好在找到了村莊,譚幹事把糧票給村長,安排我們在村民家吃飯。端上炕桌的是小米粥和燒餅,那香味現在我都記得,淡淡溫暖的米香混雜著酥脆的麥香,都快把那家孩子饞哭了,於是譚幹事把自已和我的燒餅都掰了一半給他。可他父親看到後搶過燒餅,還給我們,對孩子拳打腳踢攆走了。”

“這世界上怎麼有這樣的爸爸?”聽到欺負小孩,藤本健打抱不平。

老人搖了搖頭,“那個父親說:‘我們吃些糠咽菜就夠了。鬼子掃蕩,死了多少鄉親,都沒能拿走一粒糧食。這些是給你們補充力氣打鬼子的公糧,我和臭小子要是吃了,對不起鄉親們!’”

“用命換的糧食……用來打我們。”藤本健覺得悲哀,“祖父,我們真的這麼招人恨嗎?”

“招人恨的不該是你,是我,是平民。應該是轉移國內矛盾的天皇,是為謀求利益鼓吹侵略的軍部,是泯滅人性肆意屠殺的劊子手。”老人講到這裡情緒激動起來,“他們身穿黃櫨染御袍,頭戴冠冕,一塵不染。卻叫我們工人和農民背井離鄉,去一千公里外的地方去殺那邊的工人和農民。哪有這種道理?”

“可專家說我們是去幫助他們的。”

“哼,專家。”老人不屑道,“他們有親自參與那場戰爭嗎?都是些領著帝國俸祿,睜眼說瞎話的寫手罷了。”

“或許吧。”藤本健覺得有道理,不禁點頭。

“好孫兒,過來一點。”病床上的祖父呼喊著,聲音明顯虛弱了很多。

藤本健靠近了,手臂忽然被抓住,力道疼得他咬牙切齒。

“答應祖父,一定要為真理和正義而鬥爭!為大多數人而鬥爭!”

“祖父,疼。”

“疼就快答應我!”

“好。”

“好孫兒。”

老人不再說話,用聽不懂的語言哼著歌,曲調輕鬆而歡快。“我不想見你了,叫你爸滾進來吧。”

於是藤本健失神地離開病房,他不知道剛才的承諾究竟是何意義。父親和醫生則又走進那扇門,可沒過多久就傳出父親的哭嚎。

祖父死了。

本來藤本健也要進去,卻醫生攔住,後來才知道祖父主動拔掉血液透析用的靜脈導管,遍地都是血。

血自然是會引來噁心蒼蠅的,在得知這個難纏的老頭終於不再鬧事,媒體開始了春秋筆法,說祖父作為醫生學藝不精,醫療事故導致殞命;又說他患有精神疾病,因此家庭不和睦。

只有葬禮上絡繹不絕拜訪的病人講述著事實,他手藝精湛,還常自費為人治病,是一名出色且無私的醫生。

而現在藤本健也成了醫生。

他痴痴看著相片裡的祖父,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嘆了聲氣,將沾染上的灰塵拭去,擺放到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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