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滅床頭六點的鬧鐘,我一覺睡到八點。奶奶在門口輕聲細語地叫我起床吃飯。
我爬起來洗漱,然後瘋狂吸入美味紅薯小米粥加小蔥拌豆腐加蘿蔔肉餡兒包子。
帶著空空的碗,我走進廚房。
奶奶一把把碗拿走:“吃飽了走吧我洗碗。”
我只好放棄。
“一會兒我去你姑家一趟,你去不去?”
聽起來姑姑家離得挺近。
“不去了吧”,我搖搖頭,又道:“那個,奶,我今天出去和同學玩,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奶奶應該在煮茶葉蛋,把一個大茶餅掰的碎碎的扔進水裡。
她抬頭看我:“今天怎麼想起來出去玩了?”
怎麼回答。
不過奶奶並沒有等著我的答案,一邊繼續手上的動作,一邊囑咐我早點回來。
我連連應好。
揹著趙新新的小書包準備出門時,奶奶還在廚房裡忙碌。
“奶,我走啦!”
“注意安全。”
“好。”
忘記給電車充電了。
我找了個充電樁把電車充上,步行去客車站。
這裡離客車站沒有多遠,我走了大概十分鐘就到了。
很幸運,剛好有一輛往我老家方向的車在此時停下。
我買好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客車一如既往地顛簸。
2023年的時候,公路上的坑坑窪窪已經翻新修復過。不過現在是2017,有幾個大坑把我磕得從座位上飛起來。
路上的風景正常,客車正常,車上的乘客正常。
詭異,這個世界,我的處境。
四十分鐘的車程很快結束,我在路口下車,換乘十塊錢的紅三輪。
紅三輪向西而行,我的小學就在路邊。
我小時候也是留守兒童,上的是封閉學校,十天回家一次。
現在走在這條路上,以年紀這麼小的身份,使我又有了小時候過星期回家時的雀躍。
讓紅三輪把我送到了村口。
就來看一眼,只要一眼。
姥爺在一八年的夏末去世,卻不常常來夢裡看我,這個討厭的老頭兒。
我的姥姥,是在今年,也就是23年的正月裡離開的。我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她好像從來沒來夢裡見過我,這個討厭的小老太太。
都不來看我,那我來看你們。
我拐進了熟悉的巷子裡。
噴漆的鐵皮綠大門,開門栓的小門沒有上鎖。
狗叫聲汪汪汪地響著。
對了,這是我們家的混血邊牧,叫豆豆。
我提高音量叫了一聲:“豆豆!”
小狗的汪汪變成了充滿愉快的嗚嗚聲——像我從前每次回家時一樣。
我的小狗認出我了。
真是不爭氣,我立馬開始流眼淚了。
我的小狗姥爺在自已去世的前一個月賣掉了。
為什麼豆豆可以認出我。我的聲音我的氣味都不是周芃楊的樣子。
抹抹眼淚,我把大門開啟。
邁步進院子的這一刻,我的視角上升。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感覺回到我的身體。
我在火車上穿的羽絨服、我的鞋子、我的手錶、我右手手背上的紅痣,全部都回來了。
黑身白嘴的小狗在杏樹底下拴著,衝我跳來跳去,不停搖尾巴。
我走過去摸他,就像我還是那個過星期會回家的小孩。
跛腳的討厭老頭兒出現在東屋門口:“芃楊回來了,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說不出話來,剛剛擦乾的淚水再次流出眼眶。
“別哭啦,姥爺去給你買個雞腿吃吃”,他走到我旁邊,遞給我一個白色小帕子,又說:“你姥在灶火屋呢,你去找找。”
姥爺邁著不太利索的步子走出大門。
我拍拍小狗,拿帕子擦了擦眼淚,走進灶火屋。
頭髮花白的小老太太在灶臺前面和麵,見我進來一頓一頓地開口:“咋回來…回來這麼早?”
我可能已經死了。
姥姥把裝麵糰的鐵盆放在地上,蹲下,抬頭對我說:“來吧…給我摁住盆。”
媽媽說姥姥年輕的時候幹活太累,生了一次大病沒治乾淨,從那以後說話就一頓一頓的,嗓子和下顎頓著的時候一下一下地用力。
我蹲下來摁著盆邊,姥姥在盆裡揉起面來。
“回來這麼早幹嘛,吃完飯趕緊回去。”
我不開心地開口:“那你們倆都不去看我,我回來找你們還不行?”
姥姥拿沾滿面粉的手點我的額頭,笑罵道:“你這孩子…你姥爺我們倆…是…活到頭了,你才幾歲?”
討厭,討厭。
“還說我們不…去看你,你天天…瞅見我們倆…自已別的日子不過了?”
討厭,討厭。
“別哭了。”姥姥用手抹去我的眼淚,像我小時候摔倒後哭得眼淚汪汪時一樣。
那雙手依舊粗糙,只是不像我上次見她時那樣瘦弱。
姥姥把我的臉上抹的都是麵粉。
她笑著用圍裙擦手,道:“哭成大花貓了”,接著又用圍裙給我擦臉。
那個圍裙原本是個藍圍裙,因為長期的使用顯現出不乾淨的灰色。
自從姥爺去世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這條圍裙,圍裙去哪了,圍裙去哪了。
姥姥把我拉起來,放在凳子上。
我抱著她,原來她的腰這樣瘦小。
她輕輕拍我的背。
我終於不再哭了,站起來和姥姥面對面。
原來她的個子是這樣矮小。自從我上高中後,她一直臥病在床,很久沒有像這樣康健地站在我面前過了。
姥爺從外面進來,拿著從前總給我買的那種紅皮滷雞腿。
以前每次過星期回家,他都會帶著這種雞腿在巷子口等我。
他去世之後,我再沒有吃過這種雞腿了。
姥爺笑著把雞腿遞給我,又做到鍋底洞前面,拿燒火的鐵棍往洞裡捅,說道:“早上燒鍋的時候燒了個紅薯,給你扒出來吃。”
烤紅薯在地上被摔了幾下,焦黑的不能吃的外皮都被摔掉。
我接過紅薯,又燙又香。
小時候的冬天,每天早上我從被窩裡出來都能得到一個烤紅薯。
呼呼的北風,漫天的雪花,火盆裡的柴火噼裡啪啦地響著。屋外嚴寒,屋內,烤紅薯是香香暖暖的,靠在我旁邊烤火的小胖貓也是。
對了,小貓。
家裡的貓都是姥姥養來抓老鼠的,不取名字,只是貓妮兒貓妮兒地叫。
我問姥姥:“姥姥,貓妮兒呢?”
姥姥指指西邊:“剛才我拿盆的時候擱堂屋沙發上臥著呢。”
我帶著紅薯走進堂屋。
姥爺去世,姥姥不住這裡之後,屋子裡的一切都變得灰灰撲撲的。
這個房子是爸爸媽媽蓋的,他們去外地打工,姥姥姥爺就在這裡住著,一邊照看我,一邊照看這間房子。
現在,堂屋裡光亮整潔,空氣裡不再充滿死亡與離別的氣味。
黃白貓妮兒果然在沙發上睡覺。我走過去摸摸她,她睜眼看看我,呼嚕呼嚕地叫了一聲。
貓妮兒,貓妮兒,貓妮兒。
她蹭蹭我的手,繼續睡覺。
我在屋子裡四處轉,回憶像海浪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湧出。
我推門進西屋,房間的佈局和現在是一樣的——2023年的現在。
我找到了我今年暑假回這裡時留下的糖紙。
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
姥姥姥爺說我回來太早,是因為我死太早嗎?但剛剛姥姥說讓我吃完飯回去,也就是說我現在沒完全死,可能只是靈魂離體或者什麼玩意兒的。
那我為什麼會變成趙新新的樣子?
不懂。
我瞥見了我的漫畫書《阿衰》。
算了,先玩一會兒。
我帶著漫畫書和紅薯,跑到客廳抱起小貓。
光禿禿的杏樹底下,豆豆見我過來一直在興奮地竄上竄下。
我把小貓、漫畫書和紅薯放在高點的樹杈上,自已抓著開叉的主幹爬了上去。
小貓這次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開,任憑我在樹杈上躺好後把她放在身上。
我給豆豆掰了一半紅薯,他一伸嘴就接住了。
貓妮兒也有一小塊紅薯。
冬日上午的陽光暖烘烘的,我在漫畫書裡看到了外婆橋三個字。
我一直喊姥姥是姥姥而不是外婆,但是一聽見“搖到外婆橋”,還是總想起姥姥。
小狗在樹下跳啊跳啊,帶著杏樹晃來晃去。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