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穀雨那天的早上,一場貴如油的短時小雨之後,空氣中飄散著一縷縷牡丹花的幽香,桑樹上別春的戴勝鳥來了,布穀鳥也展開了婉轉的歌喉。
爹說:\"天晴了,你和你娘摘一籃子紫椿芽給你姑姑送去吧。‘走穀雨’、‘吃春'是咱這的風俗,你姑姑家要常走動,不要忘了你姑姑對你的好。\"
娘說:\"也不能光拿紫棒芽,再帶上幾封果子吧。\"
我高興地說:\"好!姑姑一定知道我今天會去她家,說不定早就給我準備了好吃的。\"
娘嗔怪道:\"光記著你自已吃,把你娘都忘了。”
這天上午九點多,我和娘新摘了一竹籃紫椿芽,又拿了幾封果子放在竹籃裡,用一條幹乾淨淨的粉紅色的毛巾罩在上面,再用一條細細的尼龍繩將竹籃捆紮在腳踏車後座上,娘就讓我像往常一樣坐在腳踏車前槓與車把間卡著的兒童專用座椅上,高高興興地去姑姑家。
姑姑家離我家有八里地。剛下過一陣小雨的公路上既沒有塵土也沒有泥濘。路兩旁是綠意盎然的冬小麥,這時已過了挑旗期,開始拔節抽穗,一簇簇的新生命嫩黃蔥籠,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撲鼻襲來,像一縷縷潛滋暗長的希望,風吹雨潤帶來的昭示豐收的喜悅洋溢在每個農人的臉上。
到了姑姑家,姑姑一見面就說:\"一大早花喜鵲就開始叫喳喳,我就知道恁要來。當先,想姑姑了嗎?\"
\"想!姑姑最疼我了。我最愛吃姑姑炸的麻花。\"我高興地說。
娘說:\"這孩子,就知道吃,好像你娘在家短你吃一樣。\"
這時,姑父笑著說:\"姑姑知道你愛吃麻花，一早上就給你炸了一竹籃,走的時候你帶回家。你就是不來,我也會給你送去。\"
我說:\"謝謝姑姑!謝謝姑父!我表哥呢?他上學去了嗎?\"
姑姑說:\"今天是星期二,他上學去了。中午就回來了,吃飯的時候你能見到他。\"
姑姑比我爹大兩歲,表哥也比我大兩歲。表哥上小學二年級,他的名字叫張超。我是姑姑家的常客,表哥也是我家的常客,我們從小一起玩耍。
中午時分,表哥果然回來了,我很興奮,表哥也很興奮。表哥說:\"當先,恁家種甜瓜了嗎?\"
\"沒有。\"
\"俺家種了,咱去地裡看看吧?\"
\"好啊,離這兒遠嗎?\"
\"不遠,村西頭菜園旁邊就是。\"
姑姑說:\"到那看看就回來,快吃飯了,別耽擱。”
我說:\"好的,我們快去快回。\"
不知道天下的少年兒童是不是與我有同感?我從小就對瓜果有濃厚的興趣。平時在田野裡，如果能發現一棵兩棵瓜苗,無論是西瓜苗還是甜瓜苗;或者果樹苗,無論是桃樹苗還是蘋果樹苗,就像發現了寶藏一樣激動不已。之所以有這興趣，不僅僅是因為瓜果好吃,而是與生俱來的對瓜果是怎麼一步一步形成的過程十分好奇。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和動物一樣,都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神聖的奇蹟,一切珍愛它的生命、探索它的奧秘的人類行動都是值得永久敬畏的。幼小的人在懵懂無知的稚弱探尋中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也像人類洪荒時代對大自然的原始的探尋一樣彌足珍貴。
表哥帶我走到他家的瓜田裡的時候,我的心咚咚地跳著,像懷裡揣著一隻兔子。我睜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一棵棵瓜秧,瓜秧上有細細的青白色的絨毛,略有刺手之感。突然,我發現了一顆小小的像綠棗一樣的甜瓜。
\"超哥,有瓜!開始結瓜了!\"
\"現在就有瓜了嗎?太早了吧?我咋沒找到呢?\"
\"超哥,我想吃一個,行嗎?\"
\"這麼小的生瓜蛋子,不好吃。想吃你就摘一個。\"
我真地吃了一個,瓜的氣味是濃郁的,只是青澀澀的,不甜。
返回的路上,表哥說:\"當先,你喜歡小狗嗎?\"
\"喜歡。我早就想養條狗了,可我爹說我還小,不會養狗,等大兩歲再養。\"
\"狗最好養了,不像貓,吃飯挑剔。狗最潑皮,人吃啥它吃啥,不挑揀,人家都是這樣養的。\"
\"哪裡有狗娃?恁村裡有嗎?\"
\"有。村西頭有個老爺爺,養了一條大黃狗,下了一窩狗崽,一共五個,有半個月了,咱去他家看看吧?\"
\"大母狗會護崽,它不咬人嗎?\"
\"不咬。大狗圈著呢,狗娃子還在吃奶,他家不讓大狗亂跑。\"
\"好。走,去看看。\"
我們來到村西頭那個老爺爺家,給他打招呼:\"老爺爺,俺來看看恁家的狗娃。\"
他和藹地說:\"好,看吧。站在外面看,別靠得太近,母狗護崽,小心咬你。\"
他家的庭院比較大,三間磚瓦房坐北朝南,是主房。主房前邊西側是一間石棉瓦遮蓋的廚房和一間放雜物的西屋。主房東側到大門口是一個小菜園。廚房的前邊到大門口栽了幾棵果樹,有石榴樹、棗樹和桃樹,還有竹子和月季花。主房西屋和廚房之間搭著一個狗窩。這時,大黃狗正側臥在窩裡,五隻小奶狗正在一拱一拱地吃奶。看到我們走過去,大黃狗“汪汪”了幾聲,不知是表示告誡還是歡迎。老爺爺制止道：\"別叫了,人家只是來咱家看看你的狗娃。\"
聽到老爺爺的話,大黃狗就不再叫了。我們只能站在鐵絲柵欄門外往裡看。聽老爺爺說這是大黃狗的第一窩。大黃狗看上去正值青年,體格健壯,一身金黃色的毛,熠熠生輝;耳朵有點圓,是直立的;眼睛烏黑油亮,大概是正沉浸在做媽媽的幸福之中吧,它用清亮而慈愛的目光沐浴著它的孩子們。在它母性的光輝裡,小狗狗們盡情地吸吮著乳汁,盡情地享受著狗媽媽溫暖無私的饋贈。
看到狗娃娃們一個個圓滾滾、肥嘟嘟、毛茸茸的模樣,我好想靠近去摸一摸它們,可我又不敢。我只好對老爺爺說:\"老爺爺,恁家的狗娃娃太可愛了,能讓我抱一抱嗎?\"
老爺爺為難地說:\"現在不要抱它,讓它們吃飽了奶再抱,不然,狗媽媽會不高興的。\"
我說:\"老爺爺,恁家這狗娃娃賣嗎?我想買一個。\"
\"不打算賣,準備送人。\"
\"能送我一隻嗎?我想要那個鼻子是白色的。\"
\"現在還不行。清明節那天生的，今天是穀雨,才半個月,起碼要吃夠一個月的奶才行。”
這時,門外又進來兩個老爺爺的鄰居,還有幾個小孩子,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且他們都提出了想要一隻狗娃的請求。
表哥小聲對我說:\"狗娃還不能斷奶,現在誰也要不走,咱過幾天再來。\"
離開老爺爺家,我們才想起來還沒吃午飯。姑姑他們恐怕都等急了。
回到姑姑家,姑姑著急地說:\"怎麼才回來呀?要吃飯了,就等恁倆了。\"
姑父笑著說:\"恁倆不是隻去了瓜田吧,又到哪去轉悠了?\"
表哥說:\"俺倆是去了瓜田,然後又去了西頭養狗的那個老爺爺家。\"
娘疑惑地問:\"去他家幹啥?\"
我說:\"去看他家的狗娃子。好可愛！我想抱走一個。\"
又對姑姑說:\"姑姑,他家的狗娃子再不抱一個,都快被人搶光了,你幫我要一隻吧。\"
娘說:\"快吃飯吧,吃了飯再說。恁超哥下午還要上學呢。\"
姑姑答應說:\"好吧!吃完飯我去給你要。\"
我興奮地一下子撲到姑姑懷裡,摟著姑姑的脖子,親了一下她的臉:\"姑姑,你真好!謝謝你!\"
姑姑炒了幾個菜,做了雞蛋煎餅,還熬了一鍋銀耳八寶粥。
吃著飯,姑姑說:\"他家老兩口無兒無女,以前都是當中學老師的,退休十幾年了。待他家的大黃狗那是真嬌啊!就像待自已的孩子一樣。去年臘月裡,老婆患急性闌尾炎,老頭急忙拉著架子車,帶她去縣醫院住院動手術。五十多里地一個人拉著車,到醫院後已經是晚上了。那天夜裡下著大雪,老頭突然想起家裡的大黃狗還沒有喂。把老伴安頓下來後,他就冒著大雪又一步一步地走回家裡。喂完狗天還沒亮,他想交待一下鄰居,讓他們幫忙喂幾天,可又不能深夜打擾人家,坐等到天亮,才向鄰居說明情況,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忘了喂他家的大黃狗。就這樣還不放心,陪老伴做完手術,住院療養期間,他又步行回來一次,看到大黃狗好好的,就向鄰居千恩萬謝,買了禮物送去後,又返回了醫院。唉!老頭心善,也怪可憐的。他家的大黃狗,說來也怪,它會幫老兩口乾家務活,會做飯,會洗衣服,還會上集賣菜、買菜。特別地通人性，對老兩口那是特別地孝順。\"
娘說:\"哦,是這樣啊!那他家的狗娃子能輕易送人嗎?\"
姑姑說:\"我試試看吧。老頭性子急,有點古板,不過為人善良、正直,也比較寬厚,應該會給吧。\"
娘說:\"狗娃子也是人家的心愛之物,咱不能空手去要。\"
姑姑說:\"是。空著手向人家要,不好開口;拿著錢去買,他也不會要,顯得生分。這樣吧,我把這籃子紫椿芽送給他吧。他也是村裡的長輩,帶點東西去也是應該的。\"
姑父說:\"他老兩口也吃不了這麼多,咱留下一點,剩下的給他送去。\"
吃完飯,表哥急匆匆地上學去了。姑姑就挎著竹籃子,領著我去了老爺爺家。
\"在家呢叔,恁吃飯了嗎?\"姑姑給老爺爺打招呼。
“吃了。恁倆是要抱一個狗娃子的吧?”
\"是的叔,俺侄兒看上恁家的狗娃子了,鬧著抱一隻。叔恁放心,他特別愛狗,會養好的!\"
說著,姑姑就把紫椿芽放在他家的廚房裡。\"叔,俺侄兒今天上午剛摘的紫椿芽,恁嚐嚐鮮,給恁放這了啊。\"
\"唉!還拿著東西來,這麼客氣,見外了。\"又說,\"不是不給他,是這狗娃子還小,剛半個月,還不能斷奶,抱走恐怕他養不活。\"
我急忙說:\"老爺爺,沒事的,我給他買奶喝,不會餓著它的。\"
\"好吧,給你一隻。\"老爺爺又猶豫了一下,說,\"你要好好待它,狗娃子是通人性的,你待它好,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行動感激你一輩子。”
\"放心吧老爺爺。狗媽媽有恁這樣的好主人,是它的福氣,恁是我學習的榜樣。”
\"你不能光愛狗,還要懂狗,要懂它的叫聲和肢體語言,懂它的所思所想、喜怒哀樂。狗也是有靈性、有感情的,你把它當人看,它就會把你當神敬。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無論主人貧富順逆,在它的心目中,餵養它的主人是它生命的一切,甚至比它們自已的生命還要重要。狗的一輩子也就十幾年,要珍惜你們這十幾年的緣分。”
說著,他就抱出那個鼻子是白色的狗娃子。我終於抱著那個狗娃了,我一遍一遍地摩挲著它的頭和身子,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它大概還不習慣這樣讓我抱著,用鼻子蹭著我的手,小聲地哼哼唧唧。老爺爺笑了,姑姑也笑了。
老爺爺說:\"這隻狗娃有旺家相,乍一看是通體金黃,仔細一瞧,鼻子是白色的;額頭中間有天眼,這樣的狗聰明絕頂,矯健勇猛。這叫做‘黃狗白麵金銀到,天眼納吉送福來。’你再看它的尾巴,很長,尾巴梢是半卷著的,像老虎,這樣的狗旺家旺財旺主人。狗年養狗,吃穿不愁。\"
\"謝謝老爺爺!我看它虎頭虎腦的,就給它起個名字叫‘虎子’吧!”
\"虎子,嗯,好!太好啦!虎虎生威呀!\"又說,\"《通緯·孝經援神契》中說:\"清明後十五日,鬥指辰,為穀雨三月中,言雨生百穀清淨明潔也。\"這麼好的時辰,你能得到這麼好的狗狗是你的福氣,這可能是你們前生註定的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