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街那隻新來的青頭小鬼最近總愛來。一天只喝一杯,卻能從暮色四合喝到天光乍亮。這小鬼常常選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便盯著窗外鬼來車往,一句話也不說。

看夠了長街,就盯著我瞧。

我取酒斟酒的時候,總有這麼一道視線盯著我,實在讓我有點發毛。等我得空望回去,他又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望著長街出神了。

早先還能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早些關門,現在只得陪著他坐到天亮。

一日趁著客人少,我慢慢踱到他旁邊,拍拍他的肩,“嘿,小鬼。”

他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看我。

我把拎著的酒罈放在他面前。

他小臉兒唰的紅了,連耳朵尖尖都泛著紅,他的嘴張了張,“嗯,呃,老闆,我……我不要啦。”

我盯著他。他說話更結巴起來,“姐……姐姐……我……我今天沒帶夠……”

後面聲音越來越小,咕嚕咕嚕聽不清,像小魚吐泡泡。

我搖搖頭,“今天客人少,左右也不忙,這是送你的。”

“真的嗎?”小鬼眼睛有些發亮,“這些都是我的嗎?”

我點點頭,“但是。你不介意的話,我也要在這裡坐一會,”怕嚇到這隻膽小羞赧的鬼,我指指窗外,“這裡風景好。”

小鬼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有幾分雀躍。“好啊好啊。”

我取了兩隻瓷碗兒,一人斟了一杯,看著他發白的小臉兒,“你來這兒多久啦?”

“好像是……剛來沒多久吧。”小鬼撓撓頭,有點苦惱,“我好像記不太清了。”

“那你住在哪裡呀?”

“我……我好像也記不太清了。”

“嗯……”原來是個腦瓜子不靈光的小孩,“怎麼天天跑來喝酒呢?小孩子家家的愁什麼呀。”

“我來的時候就聽孟婆婆跟那些鬼大叔說姐姐手藝好,姐姐釀的酒果真香香的。”小孩的臉又燒起來了,泛出一種健康的紅色,“姐姐身上也香香的。”

我有些頭疼,這是什麼話——“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小鬼有些侷促,“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沒有錢,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嗯……”雖然小鬼沒什麼長個兒發育的苦惱,本著勸人向好的原則,我還是說,“像你這樣的小鬼呢,是不應該喝酒的。不過呀,城東有個學堂,專給新來的鬼魂講學開課,講如何投胎、講人世繁華,還給不識字的小鬼頭啟蒙呢!你想不想去呢?”

小鬼歪頭想了想,“識字嗎,我好像從來沒學過。”

心下一想,託無常替我找夥計的事一直沒得著落,眼下可不就是有了極合適的人選嗎。這地兒我也待不了不多久,正好託這個小鬼頭幫我打理鋪子。

“姐姐幫你付錢去學堂,不過下了學得來姐姐這裡幫忙哦。”

小鬼噌地站了起來,“真的呀!太好啦!”滴溜溜的大眼睛裡是好純淨的歡喜。

“當然是真的啦!好好讀書的話,額外給你算工錢哦。”

小鬼看起來很拮据。倒是蠻奇怪的。

我見過的新鬼大都出手闊綽,花起錢來毫不手軟。只有那些老鬼或是厲鬼,才會如此拮据。

錢我是不缺的,鋪子每日的進賬,就頂普通小鬼幾個月的開支了。再說有判官無常這麼幾個大腿,我花起錢來毫不吝惜,反正走的時候也帶不走。

我在酒鋪后街的房子裡,租下一個院子給小鬼頭住。

兩座院子看起來隔著一條街,其實後院的牆都連著。

小鬼每天上學都要隔著牆跟我喊話問好,“姐姐,姐姐,你起了嗎?”

“起啦!我要去做酒啦!”

“那姐姐去忙吧!我會好好讀書的!我一下學就回來幫你!”

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風聲。也不知道小鬼怎麼能飄得這麼快。

我日日看著小鬼做功課,又把一些釀酒的知識教給他,想著我走以後,或許小鬼還能繼承我的衣缽,以後這就是地府琉辛閣分閣。

小鬼每天其實很辛苦,睡得晚起得早。

可是他好像一直都很精神,每天有使不完的勁。

“要是累了就歇一歇,哪能一天就把所有的東西都學完吶!”

小鬼幫我搗著臼,紅紅的鼻頭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汗珠兒。“姐姐,我才不累呢,看姐姐做酒我就高興!”

我好笑地看著他,“那你倒是說說,最喜歡哪種酒?”

小鬼搖搖頭,“從前我是覺得酒香,後來我發現——”

小鬼突然停住了。

“什麼?”

“沒什麼啦!”

欸,小鬼頭也有秘密了。

崔判來的時候天將將要亮,正是大小鬼魂回家歇息的時間。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我有些睏倦地打著哈欠。來了兩個月,還是不習慣這樣的作息。

掩了店門,還要趕早取新花花蕊,清晨的花蕊帶新鮮的露,入酒煞是清凜香甜。

木門吱呀一聲響。

我忙得顧不上抬頭看他,“你那新方子要過兩天才做好。不過照你這個忙碌法,再來三個月也調不好。”

“瑣事磨人,”他訕笑一聲,“不過,你每次留的字條我都認真看了。”

“看了不就忘了?”給他做了兩個月的酒,言語之間也越發熟稔,“十次去八次見不到你。聽鬼差說你整日忙的腳不沾地。你不愛惜身體就算了,白瞎了我辛辛苦苦做得酒。”

崔判有些尷尬,摸摸鼻子,“我……”

我白他一眼。這時才發現眼前的人風塵僕僕,眼睛裡還泛著些血絲。

“再忙也不能不要命吧?”口上說著,心裡的氣也散了大半。

他沒搭茬,“我查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如果事情順利,我倒是很快就能回去了。心下這樣想,反倒是不急了。我給他斟了一杯酒,“喝完就去歇息,養好精神在做也不遲。再重要的事也不是一天就能辦完的。”

“這事與你還有些牽扯。”我只覺一股風捲面而來,腕間一片清涼,下意識地縮了縮手,卻被一股力道禁錮住,掙不開,就索性由他去了。“你看起來倒是恢復的差不多了。”

看著這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我的腕上,“我一無隱瞞,二又被你拘在這,天天在你眼皮底下,你難不成還在擔心是我策劃了什麼?”

“我沒有懷疑你。”崔判斂了神色,抬手指了指我的手腕,“你這鏈子,你可知什麼來歷?”

“宿石鏈?”我自然知道,這是衍鶩上仙的法器。

“嗯,他當初為什麼送給你?”

這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大概有三百年了。聽師父和上仙的意思,好像是當時一隻犯了天條又不甘心被打入天牢的花蛇精,趁監守不注意偷偷下凡隱匿,上仙為捉這隻妖下凡,一路追到長陵城,又碰巧到了師父的地界。”我仔細回憶,“師父與上仙與那花蛇精纏鬥,不料那蛇精卻傷了一旁的我。彼時年幼法力不強,三魂七魄差點被打散,於是上仙便將這手鍊送給我,做溫魂養魄之用。”我一口氣說完,有些口乾舌燥。

看看一旁的男人陷入沉思。

我把事情前後過了一遍,還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那……打架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記不得了,就連這一段也記不得了。還是師父告訴我的,說是因為打架傷到了腦袋,我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崔判看起來有些苦惱。

我抿了抿唇,“到底是什麼事?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如果……我是說,如果這鏈子另有來處呢?”

我奇怪地看著他。

“另有來處?難道你是說他們說了謊嗎?可是圖什麼呢?”

“監管不力自然有人去解決,何至於上仙出手呢?何況既然他法力高強,又怎麼能在二人聯手的情況下,讓一隻不知死活的花蛇精傷了你?再者說,上仙如何用得到溫魂養魄的法器,又怎麼會有這般小女兒家的物什?”

我點點頭,“就算你說的都對,那又有什麼打緊?”

崔判沒回答我,眼睛盯著鞋面,“你想不想記起來從前的事情?”

我怔了一怔,從前?

在此之前,“從前”這個詞好像一直都離我很遙遠,我很少去想從前。渴了便喝餓了便吃,悶了就拉著夥伴們聊聊天踏踏青,日子過得不緊也不慢。

“嗯……最近跟孟婆待久了,老聽她講了卻前緣了卻前緣,我想,若是能把握當下好好生活,記不記得起來,倒也不是重要的事。”我認真地看著他,“我不是什麼大仙大佛,也不是高官顯貴,身上沒那麼多揹負,只看見身邊對我好的人,做力所能及地事,也就夠了。”

他點點頭,好像鬆了一口氣。“喝完你這杯酒,好像還真有些乏了,我真得回去歇歇。”

我心下輕鬆,附和道,“你也是該好好歇歇。”

他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不過,你要是改變主意了,隨時來找我。這個訊息就算作這幾個月要付的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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