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緣老屋,天光稱舊戶。
紅霞村的建築大多年日許久,掉了瓦,碎了磚,無人修葺,只由著它壞。什麼都在變老,就像村中那棵粗壯的銀杏樹,看著一代代的人前來再離開。生離死別,唯有它司空見慣。
路上只瞧見零星幾個年輕人,大多都是老人孩子,老屜說,當初的戰爭使得無人再敢播種於周邊土壤,生怕惹得亡靈不悅。
無法自給自足,青壯年便出村去,到城鎮上給人工作,留下的要麼是身體羸弱,要麼就是出於特殊理由不肯出村。
村中孩童見有外人來了,立刻三兩成群一路尾隨,舟月想當沒發現都難,他們的目光跟烙鐵似的,還一直黏在身上。
有幾個好奇心旺盛的,瞧著舟月背後掛著搖搖晃晃的佩刀,快步跑上來戳了兩下,又生怕被他逮住那樣轉身就跑。
倒是老屜罵罵咧咧地衝著他們揮了兩下柺杖,期間還差點閃了腰。
“沒關係,我的刀他們拔不出來,不會受傷。”
舟月連忙扶了一把老屜,瞧了眼背後,那些本來湊成一隊的孩子一鬨而散,躲到牆後只敢露出半個腦袋。
這番話反而引起了老屜的訝異,“嗯?小夥子,你這可跟別的商人不一樣啊。”
“怎麼說?”
“想當初有個趕著馬車的商戶來我們村子,小孩兒好奇掀開簾子想看看賣什麼,結果惹得那人破口大罵。”
也不怪那些商戶,他們也是被山賊惹得草木皆兵,表世不算太平,哪裡都存在著或大或小的無法之地。
舟月摸了摸腰間的卷軸,“我賣的東西貼身攜帶,要想看得先近我的身。”
“嚯,看來不是什麼古怪的玩意兒了,那便好。”
對裡世人而言是跟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物品,跟表世人眼裡應該得被套上稀奇古怪的標籤。
舟月只好一笑帶過,他不知道怎麼跟老屜詳細解釋,據他所知,目前的表世對驅魔的理解,還停留在“喝一口水對著符紙一噴,就能囚禁鬼怪”的程度。
那就更沒法在普通人眼前展現符咒跟卷軸這種道具,更別提大規模使用靈力了。
所以——
只要一有不尋常的靈力波動,舟月便能立刻發覺。
不過,那個自進村以來就一直混在孩子堆裡的跟蹤者,實在太明顯了。
她看上去有十幾歲,卻又矮又瘦,跟在孩子隊伍的末尾,孩子們躲到牆邊,她卻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在原地站了四五秒,她才後知後覺地躲到一旁。
她的步伐異於同齡人,左腳踏地聲很重,右腳卻很輕。她的身體重心應該在左腳上,也許她跛了一條腿。
扎著紅頭繩,頭髮卻很凌亂,可能是家中沒有大人教她梳洗。
在老屜指著遠處一座房子,介紹那是他的家時,舟月猛地回過了身。
那個女孩還在向前走,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到舟月旁邊,還一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
“啊……對,對不起。”
女孩慌忙道歉,又慢吞吞地離開了。
目送她遠離,老屜發出一聲輕嘆。
“那孩子為什麼跛著腳?”
“說來話長了,她啊,小時候有一回跑出去瞎玩,玩瘋了大晚上也不知回家,就這麼摔斷了腿。”
“她的父母呢?”
“她孃的話,聽說是丟下她跑了。她爹聽說是在外面幹活,前不久出了意外,死了。”
舟月握了握拳,看向女孩的背影,和煦的陽光中,她的模樣顯得極為悲涼。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家破人亡,實屬不幸。
“屜前輩,我想去看看她。”
“那麼個丫頭片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就好跟人嘮嗑。”
老屜困惑地嘶上一聲,給舟月指了路,舟月謝過他,追著女孩去了。
女孩走得不快,她這一路走走停停,在路邊的垃圾堆裡翻一翻,找找能穿的,能用的。
舟月沒多久就追上了她,後面不見老屜的影子,他開啟手中的紙團,上面潦草地畫了一些線條,留下筆跡的人不會寫字。
塞給他紙團的人是那個姑娘,即便什麼都沒寫,也引起了舟月的注意。
女孩拖著一隻編織袋,走累了,站在原地喘兩口氣時,舟月搭了搭她的肩膀。
“姑娘,你找我?”
毫無防備的女孩發出一聲驚叫,舟月被她嚇了一大跳。
他倆一個往前,一個後退,拉出了幾步遠的距離,才驚魂未定地交匯目光。
女孩結結巴巴地道:“對不起,我……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追過來了。”
舟月緩了口氣,心想沒想到的人是我才對,這光天化日之下,比鬧鬼還嚇人。
“我這人好奇心比較重,等不得。”
女孩左右張望一番,深吸一口氣,抓住舟月的手腕,神秘地指了指遠處。
“我確實有事……前面就是我家了,到那裡我們再說。”
舟月茫然地點點頭,放慢速度跟在女孩旁邊。再往前走走,就要到村子邊緣了。
村中十室九空,很冷清,女孩的住處更甚,她家附近有一棵歪脖子老樹,枝啊葉啊長得歪歪曲曲,垂在牆上的影子也沒個正形。
推開門,空氣裡都是朽木發黴的氣味,女孩示意舟月隨意坐坐,她把拾來的東西收好。
她的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與年齡不相仿的成熟感,是因為她年紀輕輕便遭遇了一無所有的劇變嗎?
孩子在磨難中會被迫長大,這種殘酷的事實,舟月親身經歷過。
取得了同意後,舟月拿起手邊水壺倒了一碗水,道:“你叫什麼?”
女孩好似沒料到他開口便問名字,悶聲道:“紅纓兒,你呢?”
“雲琛。”舟月倒非常嫻熟地報了個說真不真,說假不假的名字。
“真是個好名字啊,聽上去像是讀書人才有的。”
紅纓兒喃喃著,語間滿是羨慕。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跟那條紅繩很配。”
“紅繩……?喔,你說這個,這是母親留給我的……”
紅纓兒抬手摸了摸髮間留出的一截紅繩,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笑容。
大抵是覺得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禮數,她擺頭,甩掉了憂傷。
她剛走過來,看到舟月沾著水,在黑木桌面上寫著什麼。
“你的名字是這樣寫的?”
他指了指那三個字,紅纓兒歪著頭看了看,覺得不對。
“不是這個‘櫻’,是那些人在槍上綁著的那種細碎的繩子。”
紅纓兒不知怎麼形容,兩手並用,試圖靠行動示意舟月。
舟月立刻反應過來了,他用袖子擦乾桌面,重新寫了一次,這回寫對了。
“你識字?”
“我爹教給我一些,我會認,不會寫。”
紅纓兒看得格外認真,目光順著一筆一劃走,這種表情舟月見過,念悠頭一回見奇術師的戲法時也是這樣。
她也用手指點了點水,照貓畫虎似的在桌上劃,比起寫更像是畫。
“令尊不是山裡人嗎?”
紅纓兒不解地扭過臉,她的頭髮落到桌面上,打碎了水漬。
她問:“什麼是‘令尊’?”
“就是指你的父親。”
“文化人說話真聽不懂呀……”她小聲嘟囔一句,“這在村裡學不到,爹應該是外面來的。”
“那,你找我來是想做什麼的?”
話到嘴邊猶豫了,紅纓兒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往舟月那邊湊了湊,悄聲道:“你是山外面的人吧,我想請你……把我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