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檀醒來時仍是寂靜的夜裡,雪地泛著銀光映著窗,房內勉強能視物。

偌大的床上只有她一人,李鶴眠不知何時已離去。

赤腳下地,房間裡暖和,倒不覺得冷。

曲檀伸手推開窗,夜風夾雜著刺骨的寒迎面而來,吹得屋內簾籠上下翻飛。

整個院子被大雪覆蓋,簷角倒掛著長長短短的冰晶,牆角一樹紅梅開得肆意,幾株青翠松枝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曲檀怔怔看了半晌。

這洛京的雪就如同洛京的上官瑾一般,束手束腳似一個提線木偶活在這方寸之地。

她想念西彌的雪,下的肆意,廣袤無際的荒野上層層疊疊看不見頭。

十三歲時,她是西彌展翅自由翱翔的雛鷹。

她騎著火紅的小馬駒在西彌鎮招搖過市。

她偷拿大哥的銀月弓一箭射穿雪地野狼的心臟。

她能拖著二哥的流星錘和稚奴大戰三百回合。

她會在父親出戰時高舉鼓槌擂響戰鼓,直衝雲霄。

她是上官家最疼愛的小阿瑾,她是十萬烈火軍最寵愛的小阿瑾,她是西彌鎮百姓最喜愛的小阿瑾。

十五歲的她,是被折了翅膀的籠中金絲雀。

她是昭國第一位聖上親封的異姓公主,能自由出入宮闈,叫太后一聲姑姑。

她是行走舉止皆有度,端莊典雅的公主府主人,榮寵非凡。

十七歲的她,是楚行舟的妻,是嫂嫂,是媳婦,為楚家殫精竭慮,直至被烈火焚身。

恨意瀰漫開來,曲檀抓著窗沿的手一寸寸發白,骨頭似要穿破血肉。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曲檀的手攏住,一手關了窗,是芙雅。

“公……王妃!天冷風寒,您身子哪裡禁得住這般凍著!”

朵蘭將青色狐裘大衣披在曲檀身上,細聲道:“王妃,別在這站著了,若是凍壞身子可就糟了。”

曲檀收了心思,還未開口,又聽芙雅道:“王妃,李嬤嬤和趙媽媽都在外頭候著呢。”

“喚她們進來吧。”曲檀眸光微動,由朵雅扶著坐到了妝奩前。

當先進來的是趙媽媽,她朝曲檀福了福身,道:“見過王妃。”

曲檀微微頷首,趙媽媽這才走向大紅婚床,從錦被裡拿出元帕。

芙雅和朵蘭不由得垂下頭,耳根子微燙。

只見潔白的帕子上點點猩紅,格外醒目。

趙媽媽輕點了下頭,隨即將元帕裝進匣子帶出了房門。

曲檀動了動指尖,上頭一道細小的傷口,並不引人注意。

李鶴眠這廝,只管挖坑不管埋。

昨晚折騰半宿,恨不得整個王府都知道他們圓了房,今早卻一聲不吭的早早離開。

若不是自已想到此事,先一步做了準備,一張沒有落紅的元帕,還不知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且不說自已往後在這王府的處境,身為北黎的和親公主,此事無異於是在打昭國的臉!

曲檀眉目低沉,李鶴眠非善類,寧王府非清淨之地。

也不知那人費盡心血救回自已這條命,為何又將自已送進這龍潭虎穴中?

復仇之路,只怕漫漫且坎坷。

“奴婢見過王妃。”李嬤嬤帶著幾個丫頭進屋來,朝著曲檀行禮。

“王爺有令,以後奴婢和這幾個丫頭就在聽梧院伺候王妃。”

曲檀看了眼李嬤嬤,身形高大,方臉長眉,看著是個不讓人生厭的。

面上帶了一絲笑意:“好,那便辛苦李嬤嬤了,本妃和芙蘭朵雅初來昭國,日後還需李嬤嬤多多提點。”

說完又讓芙雅給幾人賞了銀兩。

“王妃仁心寬厚,能跟在您身旁伺候,是奴婢們的福氣,奴婢定會盡心服侍。”

李嬤嬤連聲應下後,才接過銀兩,帶著幾個丫頭道謝。

面上並無多少欣喜之色,倒讓曲檀高看了幾分。

“阿桃,替王妃梳妝。”

李嬤嬤喚了梳洗丫頭到跟前,替曲檀梳妝打扮。

漆地螺鈿雙鳳鏡裡的女子雪膚麗貌,細眉妖目,小巧的鼻挺立。

不同於昭國女子含蓄內斂的美,立體深邃的五官讓她美得張揚。

眸子清亮,似這冬日白雪,藏著無盡的冰涼。

曲檀暗暗在心頭嘆息,這張臉比容貌普通的上官瑾美太多,卻也太打眼了些。

“王妃長得真好看!”

替曲檀挽發的阿桃忍不住開口道,一臉豔羨。

“不過是副皮囊罷了。”

曲檀抬起手,輕薄衣袖滑落,露出瑩白細膩的手腕,昨夜的紅疹子已然消散。

被人從大火裡救出時,她渾身上下被燒得沒有一塊好的地方,皮肉粘連,黑如焦炭。

然後是如同煉獄般的日日夜夜。

剝膚之痛。

剜肉補瘡。

斷骨重築。

每一樣都叫曲檀疼得死去活來,夜不能寐。

看不見頭的折磨和痛苦,若不是滿腔的恨意和不甘支撐著曲檀,她早已死了。

阿桃點點頭,又道:“王妃說的是沒錯,不過,世人都喜歡漂亮的皮囊,厭棄醜陋的皮囊……”

“阿桃,還有沒有規矩?自個兒掌嘴。”

李嬤嬤立在一旁,冷冷看著說話的丫頭。

阿桃放下手中梳蓖,快步退至李嬤嬤身後,抬手便給了自已兩巴掌。

“奴婢多嘴,奴婢知錯。”

芙雅和朵蘭對望一眼,又飛速移開視線,都在心裡犯起了嘀咕。

即便是北黎王室,對奴僕也是寬宥的,並無如此多繁瑣規矩。

曲檀神色自若,伸手從匣子裡拿出一支白玉嵌珠翠髮簪插進墨髮裡,對著銅鏡端詳片刻。

“李嬤嬤,今日要去拜見母妃,也不知母妃喜好,您瞧瞧這妝扮可妥當?”

李嬤嬤瞥了一眼阿桃,隨即快步行至曲檀跟前,仔細瞧著曲檀。

片刻後,拿了一支銀鎏金鴛鴦小插、一支金點翠鳳紋步搖插進發髻。

“王妃和王爺新婚大喜,當要妝扮得喜慶些。”

“好,便依李嬤嬤的意思。”

曲檀彎唇笑道,餘光裡已不見阿桃的身影。

李嬤嬤又替曲檀挑了一身淺蘇緞地繡花裙,外披大紅羽緞斗篷。

待到收拾妥帖已是月落參橫,到了卯時。

“王爺這會兒在何處?不與我一道去見母妃嗎?”

曲檀站起身,問道。

李嬤嬤應道:“王爺早早出了王府,不知去了何處。”

說完掀著眼皮觀察曲檀神色。

曲檀挑了挑眉:“嗯。”

“李嬤嬤帶路吧,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欸。”李嬤嬤躬身退出房門,走在側前方帶路。

心中卻有幾分詫異,新婦進門第一日夫君便不見蹤影,哭鬧倒也罷了,抱怨總該有幾分的。

可這新王妃,冷冷淡淡,似是未曾將王爺放心上。

先進府的那幾位,為了王爺,哪個不是費盡心思用盡手段。

曲檀抱著小手爐走在後頭,心下哂然,李鶴眠越冷落她看輕她,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就越少,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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