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少年被架行了許久許久。

兩個黑袍人的身形明明只和他一樣大小,卻有著他根本抗拒不了的力量,連掙扎都做不到。

憑著僅有的一絲感觸,他覺得自已繞了很多彎,還被帶著上了什麼高處,又下降到一個又一個的低處,也不知道為何會徘徊在這樣的迷宮。就在他以為自已迴歸監牢的時候,支撐著身體的兩支鐵鉗般的力量散去,而他則在飛速地下墜。

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緩衝,他只覺得半邊身子和什麼東西狠狠撞在了一起,幾乎要把他的身子骨都給震散架了。

“好痛啊!”

他嘶叫一聲,這才發現自已已然可以開口了。

好像不是被換了個牢房?

岑真休息了許久,大口大口喘息著,直到渾身的劇痛有了一絲緩和,這才伸出手摸了摸地面。

很是乾燥,也很是平整,根本不是他一路以來看見的那殘破汙穢的樣子。

這是什麼地方?我這是被帶到哪裡去了?

先是遠方被照亮,然後一盞又一盞他看不見的燭火亮了起來,朝著他而來。

漸漸地,他看見了一切。

自已身處在一條狹長的甬道,前後都是看不清的終極。

幾乎是同一時刻,狹長的甬道兩側湧出了一個又一個頭戴枷鎖,手腳縛鏈之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也有老人,甚至還有一些他不知該如何描述的畸形,體貌各異,只是沒有像他一樣的少年。

受縛者的數量是如此之多,幾乎是片刻間就把甬道擠得滿滿當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僵硬麻木地挪著,拖著比他們腦袋還要碩大的腳鐐,朝著前方走去。

他們沒有誰多看一眼還趴在地上的少年,只是從他身邊走過,就像是繞開一塊石頭般理所應當。

沒有生氣,沒有話語,從他們的眼中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茫然。

岑真的眼睛再一次瞪得老大。這些人的打扮雖然早已不堪,可隱約間的一點裝飾和紋飾,無一不體現著他們曾經的非凡地位,那是——天師!

要是我也是受罪的天師,難道我也會變成和他們一個模樣嗎?

他顫抖著,驚恐而又動彈不得。

絕大多數都是他不曾見過的服飾,一些人的打扮也很是詭異,甚至半赤其身,也有裹得緊實的。有那麼一些人的打扮則很熟悉,他曾經在烏林鎮見過,那是行律天師的模樣,原來他們中也有犯了律條的嗎?

他就這麼默默看著,數著囚徒源源不斷,成百上千的龐大數量。他們如今的悽慘模樣,讓岑真被嚇得簡直肝膽俱裂。

他們要去什麼地方?他們會接受怎麼樣的刑罰呢?

痴痴地想著一路以來老天師的種種言說,岑真愣了愣,也邁出了腳步,沒有混入那龐大的隊伍中,跟在最後,一點點挪到了道路盡頭。

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窒息,恐懼幾乎要把他的魂也給抽走。

變故突生,一個依稀還能看得出來是女子的天師尖叫著,驟然向後方狂奔出去。

岑真被嚇得怔在原地,女子動作快得超乎想象,一瞬間就衝到了少年面前,然後沒有一絲停留,直直朝著更遠方衝去。

剛想回頭的時候,只聽見兩道悶響,一聲慘叫,隨後便是一種重物落地的沉聲。

應該就是那兩個黑袍人做的。

想到這裡,岑真再不敢回頭了,遙遙跟著隊伍前行。

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麼,為什麼他們都會這麼恐懼?答案,應該就在那個門後了。

終於,當最後一名眼前的天師也沒入到門後之時,岑真也大著膽子,走進了這看不見後面有什麼奇異的房間之中。

就像是一層的霧氣,岑真什麼都看不到,那些消失的天師囚徒們似乎被什麼詭異的存在吞噬了。

我該進去嗎?還是說不該進去呢?要是不進去的話,我也會跟那個逃命不成的女人嘛?

岑真糾結著,一下,又一下,還是拿不定主意。

正在他還在糾結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股無形的力量纏上了他,岑真只覺得腰間一輕,整個人就被拽進門中。

穿過門框的一瞬間,眼前的世界一頓模糊,霧氣頓時散去,露出了一個頗為廣大的大廳。

他不在大廳的一層,而是身在一處露臺上,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舉著木杆挑著燈籠的黑袍小人,而在他的前方,則是一個佝僂的老人,正是那名老天師。

“小子動作真慢,不是想看這些妖修最後都是什麼下場嗎?拖拖拉拉得不肯進來,還得老夫親自請你,你的排面可真夠大的,城主來我這裡做客的時候我都不用多做什麼……”

還是那個佝僂著背的老天師說話,話裡話外都是嫌棄的意思。

岑真剛想回應什麼,一時間發現好像自已的狀態有點奇怪。到處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已原來被幾串鐵鏈斜吊在了空中,那叫一個動彈不得。

“嘿嘿,就這麼待會兒吧!後面的情景說不定你會喜歡的,當然了,害怕的話也不用怕,你動不了的。”

老天師說到這裡,突然對著他陰惻惻地笑了起來,看得岑真好一陣頭皮發麻。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我到底會看見什麼?

想明白這個問題前,只聽見一聲沉悶的轟響在大廳的下方。

那是一個很是高大的天師,在他的身邊,兩個隱沒在漆黑麻布下的身形敲響了一口碩大的銅鐘。

銅鐘的嗡鳴連綿迴盪,震撼了整個大廳,連隔了遙遠的岑真都覺得頭疼欲裂,似乎連腦子都給抖了出來。

根本沒有一點反應過來的時間,鐘聲又一次響徹在了大廳之間,然後一次,又一次,直到回聲連成一片洶湧的音浪,一次勝過一次地拍打在大廳所有的生靈之上。

停下來,停下來,快停下來!

岑真所有的思緒都消失了,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可怕的聲音,一點點剝走了他的全部思緒,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在求饒。

“停……停……”

他想去晃腦袋,但是渾身都被死死縛住了,只有紊亂的呼吸,還有連他自已都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呢喃。

無盡迴盪的鐘鳴中,有那麼一道聲音突破了所有的音量,闖進他的心間,那是老天師的痴狂大笑。

“哈哈哈,等了百多年了,老夫就好這一道鐘聲。老夫在這死寂的地方待得人都快成石頭了。小子不知道吧? 這口鐘可是個好寶貝,只要那靈力稍稍一點,不管你是聽得見還是聽不見,修為高的修為低的,都得被這口寶鍾震得七竅昇天神魂分離,你小子指不定這輩子就聽這一輪了,要珍惜機會啊,哈哈哈哈!”

聽到這麼猖狂的笑聲,破天荒地,岑真第一次對天師心生怨恨。

什麼寶鍾,這東西就是害人鍾!索命鍾!一輩子別說一次了,他一次都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還是開不了口,只有口中的呢喃還在繼續,徒勞地叫著忽高忽低的“停”。

老天師當然不會停下來,從不知道哪裡變出了一張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斜視著大廳中一個又一個倒下的身影。

那初被帶出來的高大天師早就已經不成了模樣。眼睜睜地,岑真看著他從麻木到痛苦,再從痛苦到麻木,迴圈往復,直到完整的形體都在聲音的催磨中漸漸瓦解。

已經沒有什麼詞可以形容這個過程了,高大天師的皮肉骨頭,還有他的四肢百骸,似乎都隨著音波的震顫而剝離,那種無處不在的扭曲,無處不在的繃緊鬆弛,直到一聲穿透鐘鳴的慘叫,徹底消失掉了。

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現在只能用一灘來形容了。

皮毛和血肉,骨頭與經絡,再沒有一處可以完整,再沒有一處可以憑靠。

隨後,一個隱藏在黑幕中的黑袍人走了出來,張開了一個口袋,黑光一閃,地面上乾乾淨淨得什麼都不剩下了。

“不要停,下一個。”

老人伸手一揮,一刻也沒有停留,鐘聲的間隙中,一個已經腿軟得根本就站不起來的少婦模樣的天師被黑袍人拉了上去。

幾乎就是噩夢一樣的輪迴重複,岑真目睹著一個又一個曾經在他眼中高高在上的天師化為一地難以言狀的血肉。

掙扎者有之,崩潰者有之,坦然接受的人也有,麻木被鐘聲揮去的瞬間,岑真見到了種種不同的反應。

這……就是真央的天師嗎?

岑真心中的憧憬徹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恐懼。

什麼高高在上,什麼遨遊九天,見鬼去吧,自已現在只想回家。

時間一點點過去,並不是所有人都遭遇了這種酷刑。

可能是百多人吧,黑袍人撤走了大鐘,將一輪好像是圓環一樣的碩大金輪端了出來。

岑真身邊,老天師重新站了起來,唉聲嘆氣地飛了起來,似乎很不情願地飛到刑場,連帶著岑真也被一起帶了過去。

“小子這就害怕了?太早了,老夫監刑都不知道幾百回了,看習慣就好了,修士又不是什麼寶貝,犯事了該抓就抓,該判刑受罰的就受罰,習慣就好了,說不定以後你就要來接老夫的班了……”

岑真根本沒心思聽老天師到底說了什麼,面前那搖頭嘆氣的抱怨連連的背影比什麼洪水猛獸都要可怕。

如果這名為鍾刑的刑罰都只是第一道菜,岑真都不敢想自已到底還會看到怎麼樣的恐怖。

如果能說話,岑真定然是要求前面這個老人讓自已離開,哪怕是把自已丟回那個監牢裡都行。

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繼續看著又一幕的悲劇上演。

又是大約兩成的天師被處刑,他們的頭顱被金輪抹去,身體卻詭異得無法倒下,還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層黑袍黑衣被重新換上,無論怎樣的形貌,他們都重新動了起來,只是變成了一樣的大小。

原來這就是黑袍人的來歷啊……

這個過程很是乾脆利索,見識過了鍾刑的殘酷,此等處決都有了一絲仁慈的意味。岑真那被震得暈暈乎乎的頭腦漸漸回覆過來,不由得回想起先前老天師的所說。

光是他就看了百多回這樣的行刑,那麼三十六萬年以來的真央天朝,到底有多少天師遭遇了這樣的厄難!

隱約間,那份憧憬已經變成了懼怕,那佝僂蒼老的天師大人似乎成了一種縮影,這他理解不了的龐大真央的縮影,深得他看不到底。

再一次地,那從記事起就存在的美好的夢想在他的心中碎了,碎得他都不知道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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