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痴地,痴痴地,岑真被這從來沒見過的天師之戰深深震撼了。

天師從來都是那樣從容的存在,飛鴻一般降臨在他們的身邊,輕鬆地抹去無邊的淫雨,隨意地招來久等的甘霖。他們似乎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從來都是睥睨橫眉,從來都是自由自在,而現在的一幕,他從來沒有見過。

那看不清晰的天際中,淡白色的身影孤身對抗著十幾人之多的天師,每一刻過去,都是一陣遠勝一陣的激烈碰撞,哪怕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哪怕身在屋中,岑真都感覺到了那天空中可怕的對決。

他收回手,呆呆地看著掌心十多道淺薄的傷痕,愣愣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在岑真不知道的地方,那名為靈海和心城的交界地,無主的靈力前所未有地活躍,在肆意地歡唱。

無數凡人直視著的瘋狂奔騰的靈力源頭,從中心迸發,一道又一道奔騰的水流就像舞蹈的長絹一樣看似無力地抽打著三角大陣。三名結丹,十數築基共結的討逆之陣正在崩潰,肉眼可見的損傷,肉眼不可見的損傷,每時每分都在迅速增長,哪怕是主持大陣的諸多修士,也迅速地滿身淤傷。

戰況似乎陷入僵局,審律司眾修苦苦支撐著。

忽然地,隨著一道幾乎破天而去的狂暴水砲衝出,大陣洞穿,隨後便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安司律!”

幾聲驚呼裡,一道殘破的軀殼就如斷線風箏般隨風而逝,頭顱不知所蹤,只餘下半截肉身的駭人景象頓時嚇得周邊幾人肝腸寸斷。

沒等他們緩過神來,一匹全由波濤揮出的長練詭秘地穿透大陣,將千鈞重力傾瀉在另一名無暇躲閃的審律身上。

又是數人側目,而在他們的眼中,那是幾乎被抽成薄餅詭異殘軀,面容塌陷,筋骨寸斷,肯定是沒救了。

大陣動搖,寶器無光,自已不是對手。

中央三人,為首的山羊鬚老者分神觀察片刻,心中便是無奈和震驚的長嘆。結論如此,那麼再支撐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的狀態也說不上多好,披肩的散發斷得不成模樣,法衣的紋路破碎嚴重,要是再過半個炷香,恐怕連他的靈力也會耗盡,到那時,真就任人魚肉,求生無門了。

好一陣糾結衡量,老者還是下定決心,一揮手,竟然是散去了禁錮玉寧的大陣。

陣法崩潰,失控的靈力瘋狂反噬,幾乎是一瞬間就擊飛了七八名築基境的修士,餘下幾人雖然還在空中,那模樣悽慘得也只有風中殘燭能比擬了。

玉寧沒有落井下石,衝擊四方的波濤緩緩褪去,白衣白裙的絕美身姿漸露在明月之下,還是如舊的優雅從容,噙著淡淡的笑意。

山羊鬍老者直視著玉寧的臉,幾息過去,等待反噬的衝擊化解,這才強作從容,抱拳行禮說道:

“道友實力強勁,我嶽東臨自認不是對手,請您自便。若是想要追殺我等,此間就在東淵城下,相必那些大人們已經注意到了,請您不要自尋死路。”

看著老者絲毫不退讓的模樣,玉寧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那動人的眉目中流轉出一絲怨恨,旋即又淡薄如水,波瀾不驚。

“事已至此,本主自然是想求個脫身的機會,感謝各位道友成全。多有打攪,本主在此賠罪了。”

說罷,她輕輕墩身行了一禮,全沒有半點精疲力盡的徵兆,這更加重了三名審律長心中的驚疑。

莫非……她是凝嬰境的高手?

名為嶽東臨的老者還想再試探一番,可玉寧沒有給他們機會,行禮的身姿片片碎裂,化為一道淡淡的白線衝向遠方,十幾息後,便是他們也再追索不到一絲痕跡。

三人沒有動彈,默默地,默默地,直到神識中確認周圍乾乾淨淨,不會被冷不防殺個回馬槍,他們才聚在一起,開口就是滿滿的怨氣和不甘。

“該死的,又給那個妖女脫逃了,我們還損了這麼多人,指不定回去要被大司律怎麼收拾!”

說話之人名為越千嶺,臉廓瘦削而又不失飽滿,身披一身束袍。他本還有點仙風道骨的模樣,只不過此刻髮髻崩散,長冠倒懸,倒更像是落魄難堪的老書生。

另一人也是附和,不過他更悽慘一些,穿著的長袍有半邊成了飛絮。其名為象佐,愁苦得如同一個破了產的中年行商,稍換了身衣就不住地嘆氣。

“那妖女竟然能敗我等,難道她是結丹九重的修為?還是說結的是金丹,又或者,她是凝嬰的修為,只是故意裝作是結丹在到處行走嗎?真是害苦我等也。”

嶽東臨不知從哪裡取出了兩枚晶瑩剔透的竹簡交給兩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慰道:

“兩位司律長不必太過憂慮,安排此處本就是為了保險起見,那妖女來歷確實非凡,實力也是強大,恐怕真得要幾位大人出手才能勝過,還是先記錄吧。”

“遵命,嶽大人。”

“說的也是,謹遵命令。”

一陣無言,三人都在默默地往這琉璃簡中注入神識,將自身記憶中的畫面刻入其中,以待後效。嶽東臨修為最高,也完成得最早。他抬起頭看著東淵城牆的方向,寂寂無聲的城牆盡頭,那兒只有死一樣的寂靜,似乎從來就沒有關注過這還頗為熱鬧的戰場。

怎麼可能呢?

老者默默地嘆了口氣,對著陸續完成的兩人說道:

“象大人,越大人,這一次的行動失敗,你我幾人都有責任,但責任最重的,也是在嶽某之上,恐怕明日就要被髮落法經院教諭那幫紈絝子了吧?真沒想到嶽某會有這麼一天啊。”

“嶽大人何出此言?若我們能抓住此妖女的同黨,也算是罪輕一等啊!”

“嶽大人,內史大人日後必然會派出凝嬰境的前輩去抓捕妖女,屆時還是要您出山的,怎麼會讓您去法經院蹉跎時間呢!”

嶽東臨沉吟少許,點點頭,無論如何是覆水難收,還是想如何挽回吧。

心中思緒飛轉,無聲無息間,他默默敲定了計劃的順序。

先是安排完手下司律的救治,三人稍一商量,嶽東臨右手一抬,紅色的飛鴻沖天而起,隨後在天空中炸開。

此符籙名索跡,顧名思義,便是追索特定之人的氣息,留下紅線;尤其是駐足停留處,痕跡鮮紅如血,因此也有人稱其為追血符。

橘紅色的靈力如飛鳥一樣漫空盤旋,一瞬間的凝聚,然後宛如長線一樣延綿出去。

長線是如此鮮明,就像一條天路鋪在了半空,懸在所有圍觀著的東淵百姓頭頂。凡人們的目光疑惑而又震驚,也只有少部分見多識廣之輩能多少猜測到這其中的些許玄機。

本以為一切都已經告一段落的岑真也被這一幕驚呆了,然後就是一點驚恐的感覺漫上心頭。

橘紅色的光線沒有朝別的地方而去,而是徑直奔著他來了!

壞了,難道自已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了嗎?

岑真有點懵,莫名其妙的恐懼還是帶著他的身體,試著要把窗戶關上。吱呀一聲過後,木窗隨之閉合。正在他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那道濃郁的化不開的紅色長線竟然詭異地透窗而出,落在他的身上,漸漸地濃郁成鮮血的猩紅。

還……真的是我?

岑真呆愣在原地,放下手,轉過身,房間裡無聲無息地多出了三位不速之客。

少年的腦中一片空白,嚇得癱坐在地,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個山羊鬍養得很是考究的老者,只是頭髮被削成了雜碎凌亂;一個衣衫凌亂的中年男人,憂鬱的面孔上露著疲憊;還有一個很是俊朗的青年,只不過身上的布片只能看見曾經華麗的模樣,傷口和血跡數不勝數。

“嶽大人,看來那妖女在南廂唯一接觸的就是這個凡子了。”

“凡子,為什麼要冒著風險來南廂見一個凡子,難道這是她的後裔不成?”

“依嶽某之見,此子雖然和那妖女有聯絡,但也不至於是血緣後裔的關係,否則也不至於置身東淵城下,任憑我等控制了。”

“那難道是在挑選弟子不成?”

……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著,一言一行間渾然沒有在意岑真的狀態,也無論他是如何的滿心恐懼。如此滑稽的模樣和這麼嚴肅的話語,若是平時見到岑真定然是會心中好笑,可發生到了頭上,他簡直是要哭出聲來。

幾人一番猜測,聽得岑真汗毛都要爆炸了。妖女?同黨?挑選弟子?他也是聽說過海外妖邪的傳說的,自已什麼時候突然站在了真央天師的對面了?

方才和玉寧的一番情景還是那樣的歷歷在目,只是憧憬化作恐懼,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的心中滿是絕望:

自已居然是被所謂的妖女看上了嗎?自已明明只是想抓住每一個成為天師的機會而已,怎麼會這樣呢?要是天師們執行律法,自已又會被怎麼處理呢?

叛律,這幾乎一瞬間湧出腦海的詞彙,讓岑真渾身一顫,什麼都不敢再往下面去想了。

這可是頂天的大罪,可是要被族誅的!

岑真心中的絕望滿到從他的七竅中滿出,極致的痛苦吞沒了他,但是過了一陣,取而代之的則是強烈的掙扎的慾望。

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他還在糾結著自已該做點什麼的時候,謊言也好,矇騙也好,全都被一聲冰冷的呵斥炸得粉碎。

“凡子,你有什麼想說的?”

第一次直面天師的怒火,岑真吞了口唾沫,只是呆愣愣地應道。

“小子惶恐,天師大人請問,小子知無不答。”

老者點點頭,一捋斷得不成模樣的山羊鬍,直接不留餘地地問道:

“你和那個妖女有什麼關係?”

岑真脖間一涼,好像有一柄長刀懸在了上面,隨時都要砍下去。可是他也不敢猶豫,定了定身裝作老實地交代道:

“回大人的話,我之前從來不認識她,昨天才到的東淵。今日背誦《真央律》的時候她出現來找我,然後就離開了。”

“你們說了什麼?”

“她說我很有天賦,會在成為修士以後再來找我,到時候會給我很多的好處。”

“原來如此,果然是在物色新的弟子嗎?”

三人差不多都這樣說了聲,然後便是一番探討,聽得岑真心驚膽戰。

原因無他,幾人說的就是如何安排自已的命運。天牢,懲罰,這種讓凡人膽戰心驚的詞句,時而確定,時而否定,讓岑真的心情也越墜越深。

沒一會兒,汗水已然是涓涓而落,畢竟,什麼監禁苦役,什麼株連肉刑,岑真都是讀過的,也聽師傅講解過的。分明只是片刻的交流,卻讓岑真覺得似乎過去了幾個時辰之久,而結果,也是讓他深深地墜入谷底,兩眼一黑,直挺挺地昏死過去。

天牢,自已真的要去天牢了!

岑真如此模樣倒是令三人一驚,稍過片刻,嶽東臨上前一步,把右手搭上岑真的天靈。

神識從他天靈灌下,一瞬間就侵徹了每一處的髮膚,然後被抽歸原處。

“咦?此子果然是有些天賦,竟然歪打正著地到了開靈海,築心城的地步了,難怪會被那妖女盯上。”

嶽東臨的眼中微不可查地掠過一絲錯愕,不過他背對著兩人,很快也隱藏起來。

“那嶽大人,還是要把此子關入天牢嗎?”

“嗯,早日送進城中,讓東獄的大司獄看看吧,沒有問題了,再把他進到法經院去吧,也免得擔心那妖女老是惦記,兩位可有什麼異議?”

“並無異議。”

越千嶺如此說著,眼中滑過了一絲同情。

“嗯,凡子而已,要是海外的妖修,象某必然是饒不了他的!”

無聲無息間,人去屋空,散落於地的《真央律》無人收拾,微黃的書頁無力地躺著,在寂靜與黑暗中等待,等待著有人將它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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