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長生，每個生命都充滿了期待和嚮往。不只是王侯將相，哪怕是一個低到塵埃裡的人，只要腦子裡出現了“長生”並且自已有了線索，一輩子都不可能走出去這個迴圈。
有些人是很執拗的，當他們認為一些價值觀是理所應當的那個，他們就堅定的支援，甚至為此在所不惜。
劉老太就是這樣執拗的人。
她本不姓劉，因少年時得了怪病，多次尋醫不治。父母家人都準備放棄的時候，一遊方道人登門，說她不是短命相，有長生之資，並賜下符水。
神奇的是，劉老太真的痊癒。
家人千恩萬謝，要給道人立長生牌位，道人不允。只取了些錢財，短暫停留後離去。
得知道人俗家姓劉，父母便讓她跟著道人姓了劉。
流言是可怕的，尤其是大家確實親眼所見的事。這種事情經過了三五人的加工傳播，自然就帶了足夠濃厚的傳奇色彩。
直到劉老太長成劉大姑娘，這個傳奇達到了頂峰。
縣城富戶商賈，甚至縣太爺的子侄都登門求親。傳說她是仙人欽點的弟子，還有長生的命格。
哪個不想流芳百世？
或許都有些將信將疑，但總是有敬畏心的。
劉老太本家並不差，也是小地主之流。雖算不得富貴，好歹也是衣食無憂。就這麼在流言的帶動下，下嫁給了縣太爺的侄子。
在全縣有史以來最轟動的婚禮中，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的參與了這個典禮。即便是那些求親失敗的，縣太爺家裡得了足以流芳千古的新婦，自然不吝這些酒錢。賀喜的人絡繹不絕，縣太爺來者不拒，不管帶不帶禮物。
劉老太年輕的時候也算是頗有姿色，新婦露面，也是驚豔了眾人。
求親失敗的人只嘆自已福薄，倒也沒有人一直賊心不死的。
有個人除外，徐老頭。
對，就是那個說書的徐老頭。
徐老頭、劉老太，聽著就很登對，反正徐老頭一直這麼認為。
藥谷問過徐老頭，為什麼會對劉老太念念不忘，難道你也信那長生的傳言？
徐老頭否認了，他說他想要的是這個人。他與劉老太自小便相識，雙方家裡也算是門當戶對。
自從出了那個長生的傳言後就不是了。
或者徐老頭想要的是愛情，又或者他只是吃不到的更美味，總歸對劉老太念念不忘了一輩子。
劉老太本來是對徐老頭有情愫的。
當求親者非富即貴、絡繹不絕的時候，徐老頭不管是長相還是出身都那麼的不出眾，自然就被劉老太排除。
徐老頭不死心，致使人過花甲依舊有這個念想。
那時候的藥谷已經小有名氣，在東京城裡不少達官顯貴都登門求丹。
劉老太五十九歲生日過後第二天，她就開始自已瞞天過海計劃。
徐老頭聽說，就死纏爛打的帶著藥谷要捧場。按說，劉老太這樣下面縣城的一個小富戶是沒有這個臉面的。
劉老太被家人寵了一輩子，任性是在所難免的。尤其是身邊所有人都深信她可長生，更奠定了她自我認可的基礎。
也不知道是聽哪裡的胡話，她認為人到六十是過鬼門關。自已只要能闖過去這個關卡就可以逍遙自在，完全實現了自已長生的人生目標。
徐老頭說的時候，藥谷苦笑不信。
華夏文明分兩類：順天應命，自在無為；逆天而行，人定勝天。
像劉老太這種既信命又懼怕命運安排的人也不多，她還是擔心自已的“長生”命運不夠堅硬，萬一有疏漏，自已的小名就到此結束了。
所以，她各方打探，訪仙問道，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圓夢的方法：死上一回。
關係到了生死大事，藥谷的專業對口了。所以，徐老頭纏了藥谷兩天，就拉著滿腹牢騷的藥谷車馬勞頓去參加劉老太的“葬禮”。
如果藥谷知道有個詞叫綠茶的話，他會很準確的給劉老太加上這麼個形容詞。
聽說徐老頭請來了藥谷這麼個神仙，劉老太全家高規格招待，讓徐老頭熱淚盈眶。
他以為自已的春天終於來了，哪怕是晚春。
坐在上首的劉老太喪偶多年，全家幾十號人都對她唯命是從。滿嘴的牙齒沒剩幾顆，就這麼咧著對徐老頭笑。
只笑的藥谷汗毛倒立，只笑的徐老頭神魂顛倒。
人，有時候就這麼賤。當一隻對你愛搭不理的人忽然熱情起來，所有人都不會去想無事獻殷勤，而是認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藥谷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美和劉老太聯絡在一起，那一臉的戾氣和長時間養起來的乖張跋扈一覽無餘。
額頭尖窄，兩腮凹陷，倒八眉毛稀疏發黃，怎麼看都是尖酸刻薄的樣。但，自從陳都頭那手下留情的一巴掌後，藥谷就徹底放棄了“相術”。
山醫命相卜，總有適合藥谷的門路。
修道者知道，普羅大眾卻是不明白的。他們都認為，道家弟子能通陰陽，能斷生死。
幾次想開口提醒一臉滿足的徐老頭，這不是良人。可徐老頭完全沉浸其中，藥谷知道說了也沒用。
“道長要扶持我老太太，我老太太自然知恩圖報，發揚道長的道統自然是應盡之義。”劉老太的聲音有點破鑼，像是摩擦的草紙，刺刺拉拉的雜音挺多。
藥谷拱了拱手沒有說話，他想說不是道不道統，他想告訴劉老太肝不好，應該有口苦眼乾的症狀。
實在不行，自已也可以給她配點藥煉個丹。
自古道家重養生，修身養性是根本思想之一。並且，道家講究辯證，陰陽協調，互為因果，才能知其精髓。
也就是說，煉丹吃藥有利有弊，沒有絕對的利害。丹藥可以治病去疾這是對的，但也有句話叫“是藥三分毒”。
可見，中華文化之嚴謹精確。
話題說回來，藥谷十分不看好劉老太的長生，說到底他就不信。
礙於徐老頭的面子，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就這麼喝著茶聊著天，大家樂呵樂呵就行了。
除了藥谷不信，其他人都是信的。
頭一天午時一刻，劉老太在家人的操持下，開始了瞞天過海。
紙錢亂舞，哀樂動天。
中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把大地烤的熱氣騰騰。蟬鳴有氣無力的傳來，彷彿是被這場鬧劇驚嚇著了，總是不敢大聲，生怕熱鬧了補蟬人，給自已帶來滅頂之災。
太陽慧眼如炬，就這麼瞧著。地上的人可不管有沒有太陽在瞧，哭的人鉚足了勁，撕心裂肺，也不知道是哭天氣太熱讓人受罪，還是哭命運多舛，為什麼長生的不是自已；
焗匠更是鍋勺飛舞，把席面整治的規規矩矩，要好好體現自已作為縣城裡最好的席面大師傅的本事；
大戲團把《長恨歌》、《漢宮秋》等拿手好戲全擺上臺來，要對得起主家出了兩倍的銀錢。這樣看來，他們的職業操守還是值得肯定的；
劉老太的孃家人穿戴好孝衣孝帽早早的等在縣城大路口，只待有人通知，他們就哭喊著“我那苦命的姑奶奶”，亦步亦趨的往城裡趕。只是太熱，孝衣又厚，把人這點激情耗的差不多了。
劉老太是有些聰明的，除了一些緊要的人，她並沒有把這事說明，生怕洩漏了天機。
要不然，家人、孃家人都不會這麼拼命的表演。總歸是演戲，走了場面就好。這種心理最容易壞事。
就看她的幾房兒媳正躲在屋子裡偷偷練習“搖搖欲墜”“悲痛欲絕”就知道，劉老太“餘威猶在”。
物件設施準備了兩天，在藥谷和徐老頭到的時候已經要開始。
說是劉老太要在棺材裡躺上十二個時辰不能出入，讓捉拿魂魄的陰差報個魂飛魄散，在生死簿上劃去她的名字就好。
所以，這不但考驗演技，還很考驗體力。
劉老太就一邊笑一邊吃，要在午時一刻躺進去，明日午時一刻出來。
如果有個手機，吃的飽飽的在裡面玩遊戲，或許還不太難。但沒有任何打發時間的東西，在黑洞洞的棺材裡躺著，本身就是個酷刑。
睡覺？當然不行，你想讓送葬祭拜的親屬和帶你上路的陰差聽到你如雷的鼾聲？
保持清醒，躺在棺材裡十二個時辰。這是劉老太要瞞天過海必須的做的事，她認為這麼遭罪是值得的。
藥谷心裡想，這麼折騰，死不透也剩不多少氣了。
籌備了三五天，到上沙場了。劉老太掐著點，捂著鼓囊囊的肚子在下人的攙扶下躺了進去。
藥谷清晰的聽見有個小丫鬟嘟囔道：“萬一水火怎麼辦？”。藥谷差點沒忍住，劉老太光怕自已餓著，沒想到吃進去的東西還是要排出來的麼？
嗩吶一響，哭嚎震天。
在布幡飛舞中，一波波送殯的客人陸續來訪；在紙錢漫天裡，一桌桌吃席的民眾勺筷霍霍。
第一天，倒也沒什麼么蛾子，大家該哭的哭，該吃的吃。
第二天清晨，藥谷早早起來，跟著徐老頭亦步亦趨的巡查著。像極了倆沒幹好事的包工頭，總怕有工人拍黑磚一樣。
“你說這樣是不是有傷天和？”一天沒見，徐老頭的戀愛腦恢復了些清明。
藥谷撇撇嘴，斜眼瞧著他：“天和？你多大臉？天和還管你這事？”
這三連問，讓徐老頭有些啞然，他苦笑一聲，甕聲甕氣的說著：“我總感覺不踏實，像是有啥事一樣。”
藥谷抬頭看了看烈日，萬里無雲。這也許是做賊心虛吧，又或者越老的人越又敬畏之心。
這兩個時辰特別難熬，不但藥谷和徐老頭難熬，躺在棺材裡的劉老太更難熬。
人怕三長兩短，這三長兩短說的就是棺材。其實是四長兩短，只是這最後一長就是那個“蓋棺定論”。
用木楔子把棺材板釘死，這人的一生就可以論定功過是非了。
眼看著時間像孩子的尿，漸漸耗盡，只差最後一哆嗦。徐老頭額頭的汗越來越多，緊張的他更加坐不住，只在靈堂後面的會客廳不停的打轉。
他這麼像個拉磨的驢，弄的藥谷也開始緊張起來。
本來不關藥谷的事，或許出於學術的角度，他是在意的。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正面解觸這種逃避天機的事情，失敗成功都是案例。
眼看午時一刻臨近，只要熬過這一刻鐘，劉老太的瞞天過海在形式上就算完成了。
水漏的陰影緩緩的向午時靠近，藥谷盯的眼睛有些發酸。
眼看指標走進了午時。
忽然，一個驚雷嚇的眾人蒙在當場。還不待眾人反應過來，又是一聲響亮的炸雷憑空乍現。
現代人都知道，二踢腳在耳朵旁邊炸響，會讓人整個腦袋都嗡嗡的疼。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再問我就有個朋友要出現了。
眼前有點發黑，藥谷使勁的甩了甩腦袋，他沒鬧明白哪裡出現了炸雷。
“哎呀”一聲怪叫，徐老頭轉身往靈棚跑去。
藥谷有點猜測，這是被雷劈了？天打雷劈，在中國永遠是重點的刑罰，非十惡不赦不用。
不少人都向靈棚聚集，有人看到晴天一霹靂，奔靈棚來的。
具體說是，奔靈棚裡的棺材去的，奔棺材裡的劉老太去的。
剛進靈棚，藥谷就被眼前的狼藉震驚到了。靈棚的頂被劈了個大窟窿，窟窿洞口周邊烏漆嘛黑，像火燒似得。整個頂棚都四散著，眼看要倒下，給人極極不安全的感覺。地上散亂著木頭、蒿草、幡布，有些是頂棚劈下來的，有些是被其他物件牽連絆倒的。
守靈的孝子孝孫也散落一地，都目瞪口呆、一臉不可思議的盯著頂棚的洞口。有個年輕的婦人不顧胯間溼噠噠的難堪，伸著手指指著天空喃喃的說：“黑色的，雷電是黑色的。。。。”
整個紅漆棺木已經斜躺在了地上，它身下的車幫已碎落滿地，完全沒有樣式。好在棺木從外面看來還比較完整，並沒有四碎飄零的跡象。
“哐哐哐”“庫嚓嚓”還伴隨著其他像金屬摩擦，又像驚濤拍岸的聲響，藥谷親眼看到了一聲難忘的奇景。
如果藥谷再給別人講述的時候他或許會說：我年輕的時候，親眼見到雷龍在面前乍現，離我不過半丈尺寸。那雷龍有腰粗，通體黑色，又閃爍著水銀的寒芒，它一下把一個通體油松的巨大棺木劈的粉碎。
那種只剩下渣的粉碎，棺木沒有了，裡面躺的人也沒有了。
外面的哭嚎沒有了，裡面的驚呼也沒有了。
當然，瞞天過海的人也沒有了，長生不老的奢望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