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後半年,隨著更多下崗女工大量湧入,任女士所在工廠的計件工資越來越低。
正趕上老姨在河北開了飯店,強烈邀請她到那邊幫工,並提出每個月給一千元工資。
眼看著林先生和她每月的收入堪堪能維持住家庭日常開銷,無奈之下的任女士決定背井離鄉,外出打拼。
林先生勸不住她,只能帶著我在火車站目送她離開。
任女士離開後,我算是徹底放飛了自我。
林先生的單位只有週日休息。
練完琴後的週六,就成了我的專屬時間。
祖父家不知道從哪弄回來一隻黃色的小土狗,因為被上一任主人投餵了太多雞骨,腿有些瘸。
我總會趁著家人不在家,做賊一樣帶它跑到後山亂晃。
任女士剛離開的那幾天,不再被拘束的我感覺無比舒適和放鬆。
可時間沒過多久,我就開始想念她,甚至會在半夜偷偷哭泣。
長途話費太貴,任女士只有在週日晚上才會給家裡打電話。
林先生向來細緻,每次拿起電話那一刻,就會拿出自已的秒錶開始計時。
而我在這時,就乖巧的坐在一旁,眼巴巴的等著林先生招呼我過去接聽。
我和任女士說話也沒有重點,想到哪聊到哪。
我會跟她說祖父家小狗的笨拙,也會說學校最近發生的各種小事。
平日素來沒耐心的任女士在電話中卻從不會打斷我。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的長途話費八毛錢每分鐘。
我們娘倆的通話,最後總是被林先生在五十九分鐘到一個小時之間按斷。
我小學一年級開始,任女士就放心將生火、做飯的任務交給了我。
雖說我做的不好吧,但如果將就一下,也能吃。
家裡只有我們爺倆,可畢竟我還要寫作業,考慮再三後,對廚藝一竅不通的林先生決定下廚。
講真的,他切的土豆大小不一,還不如我呢!
畢竟菜板上那一堆物體,比起土豆絲更像是土豆條。
“爸,不行讓我試試?”我向廚房探頭的同時,有些擔憂。
“回屋寫你的作業去!一會飯好了我叫你。”
可能是自尊心受挫,林先生板著臉拒絕了我的建議。
果不其然,飢腸轆轆的我並沒有聞到任何食物的香氣,甚至還聞到了某種東西燒焦的氣味。
“爸?”
在我開口的同時,林先生剛好蓋上鍋蓋。
“那個......”我猶豫許久,還是決定提醒他一下,“炒土豆絲貌似不用蓋鍋蓋吧?”
林先生瞪了我一眼,擺了擺手示意我趕緊離開他的視野。
半個小時後,我終於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了。
餐盤裡裝著帶著黑痂的土豆,可能是意識到有些糊鍋,林先生還特意加了水,試圖將那抹黑色沖淡。
不過結果顯而易見,他失敗了。
在那期間,我還吃過蒜炒西紅柿、毛豆炒土豆等一系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食物。
終於,在我向任女士告狀之後,林先生放棄了。
他將某師傅泡麵每種口味都買了一箱,整齊地擺放在廚房角落。
從那以後,我和林先生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是泡麵。
“娜娜?今天早上你想吃啥味的?”
這句話,我聽了整整三個月!
身為父親的林先生畢竟心思沒有任女士細膩。
那年雨季,我過了第一個無人在乎的生日。
“娜娜,過生日那天你照相了嗎?你爸給你買蛋糕了嗎?”
電話那頭任女士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我哭了。
林先生突然拍了下腦門,似乎在懊惱忘記了自家媳婦的叮囑。
“吃了!我爸給我買了一個八寸的蛋糕,我倆吃了好幾天呢!”我並不想讓對方擔心的,所以編造著有些拙劣的謊言,“媽!我好想您。”
“乖!媽給你買的生日禮物和新衣服過幾天應該就郵到家了,你跟你爸別忘了去郵局取。”電話那邊的任女士聲音哽咽,匆匆囑咐我們後,便結束通話了電話。
電話結束通話後,林先生開始在內心深處給自已打分。
不會做飯,扣分。
平日裡說話難聽,扣分。
不會和孩子溝通,扣分。
為了打理方便,忽悠我把長髮剃成板寸,扣分。
想到這裡,林先生按在電話上的手青筋暴起,低聲問我,“娜娜,爸是不是挺失敗的?”
那是林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情緒外顯。
淚眼婆娑的我還沒反應過來,只能怔怔的看著他。
“我啊!啥也辦不明白,甚至還會忘掉你的生日。”
我的情緒來的快,去的更快。見他情緒低落,連忙擺了擺手。
“不,不會。”
“您對我和我媽都很好,平時啥都捨不得。哪怕其他叔叔給了吃的,您也捨不得動一口,總會帶到家裡給我們,讓我們先吃。”
“在我眼裡,您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
可能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林先生抬起頭看著我說,“這週末,爸陪你拍照去!生日蛋糕週末我也補給你。記得,別告訴你媽!”
“收到!”見他重新振作起來,我還朝著他敬了個禮。
那個週末的照相館中,林先生布滿老繭的手輕搭在我的肩膀,畫面定格。
......
“當年我出去打工,讓你爸照顧好你。誰知道他圖省事直接帶你去剃了個板寸。”
任女士翻到林先生和我的合照時,眼神頓時犀利起來。
“老林!你說說,當時你咋想的?孩子留了那麼多年的長頭髮,你說剪就給剪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
林先生一看大事不妙,衝著我使了個眼色後,穿上外衣就往外跑。
“媽,那您後來為啥回來了?”
接收到林先生暗號的我,連忙轉移任女士注意力。
“不是你們爺倆給我叫回來的嗎?”
我陪任女士一起回憶著。
和林先生一起拍過照片後,我們一起從郵局拿了任女士寄回來的厚厚包裹。
在她給林先生和我買的換季衣服中還包裹著一個土黃色的模擬毛絨玩具狗。
想必這就是她口中所說,給我的生日禮物了。
“喜歡嗎?”
“太喜歡了!”接到任女士電話時,我正對著它愛不釋手。
“你不是說了,特喜歡你爺家那個狗啊?這次媽送你一個,抱著睡覺吧!”
“媽媽,我愛您!”
我和任女士聊了許久,最後依舊是林先生掐點結束通話電話。
不知不覺間,時間悄悄流逝著。
某個週四夜晚,我和林先生剛泡過腳打算睡覺的時候,家裡的座機鈴聲響了。
“喂?您是哪位?”
由於座機並沒有來電顯示功能,林先生接起電話,禮貌地詢問著對方身份。
可對面只有呼嘯的風聲,並沒有人說話。
“喂?您好?”林先生再次開口。
這次,卻聽到任女士在電話那頭壓抑的哭聲。
任女士說,這幾個月在老姨開的飯店打工,並沒有她之前跟我們說的那般輕鬆自在。
飯店有兩個服務員,任女士和一直另一個女工住在員工宿舍裡。
河北的氣溫比大興安嶺熱得多,老姨卻連電風扇都捨不得給她們裝。
哪怕任女士中暑昏倒頭部撞傷,老姨都捨不得帶她去看病。
任女士因工作受傷休息了兩天半。
甚至在她誤工期間,工資都照扣不誤。
後來任女士怕再次發生這種情況,都是靠藿香正氣水硬挺過來的。
她每日吃著客人剩下的飯菜,如果沒有剩菜,就吃餿掉的饅頭。
可為了一千塊錢的工資,這些她都可以忍。
但她最近才知道,老姨一直給另一個服務員開一千五百塊,而她只是老姨從家裡找來的廉價勞動力。
“二哥!她怎麼能這麼欺負我呢?”
任女士坐在陌生城市的馬路邊上,哭得稀里嘩啦。
任女士斷斷續續的聲音夾雜在汽車飛馳而過的動靜之中,讓我和林先生的心情瞬間落入谷底。
“外面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就是!媽,如果在那邊不開心,您就回來!”
任女士說,我和林先生那天就是這樣不斷地安撫她的情緒,才讓她最後決定離開那裡。
報喜不報憂。
短短五個字,卻深深刻在每個中國人的骨子裡。
因為這裡面,滿含對家人的愛意。
每個人都希望讓父母或子女知道自已過得很好,只要他們能放心,哪怕在外打拼的自已遭遇再多的苦難也可以獨自揹負。
可如果真的過得很差勁,也請不要灰心氣餒。
畢竟,只要愛你的家人還在,我們就能在那裡獲得面對一切的勇氣。
說到這,我也想起來了。
任女士回來那天,給家裡打電話卻發現一直佔線。
(好吧,其實是因為我作業沒寫完,怕老師打電話到家裡,故意拔掉了座機後面的電話線。)
直到她將電話打到林先生單位,才算聯絡上家人。
那天我放學剛到家,驚奇的發現林先生竟然提前下班了,而且平日放在菜板上五顏六色的泡麵袋全不見了!
“爸?咱家來賊了?還是專門偷泡麵袋那種?”
林先生用力的拍了拍我的後腦勺,語氣嚴肅又焦急,“別貧了!一會你媽到家。”
“啊?”
我的情緒激動中又帶著一點忐忑。
半個小時後,林先生騎腳踏車帶著任女士進了家門。
“娜娜!媽回來了!”
任女士先是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可還沒等我抱夠,就聽到對方用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的聲音質問,“來,解釋一下,咱家的電話線是怎麼回事?”
“聽我之前同事說,你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的,暑假有事沒事的抱個瘸腿狗上山又是怎麼回事?”
“放火把別人家倉房燒了,又又又是怎麼回事?”
完了!
徹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