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吵著要回家。
二舅實在拗不過他,只能替二老買車票,目送他們離開。
回到小鎮的姥爺變得不愛出門,2004年的冬季,我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直到05年春季的某個週五,任女士提出讓我放學後騎著腳踏車到姥爺家給他慶生。
那時候每家每戶的條件都不是很好,奶油蛋糕只有在父母給長輩們慶生時才會出現。
我從未感覺一天如此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到車棚卻怎麼也找不到腳踏車的鑰匙。
姥爺家沒有電話,更沒有網路。
於是我選擇扛著腳踏車朝姥爺家走去。
我不是沒注意到路人異樣的眼神,可蛋糕的誘惑力太大,足以讓我無視周圍的一切事物。
從黃昏走到黑夜,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剛打算敲門,鑰匙卻從兜裡掉了出來......
“讓早點過來,你又跑哪野去了?”任女士皮笑肉不笑的說道,“等你回家的。”
我嚇得一激靈,連滾帶爬的躲在姥爺身後。
一物降一物。
古人誠不欺我也!
面對臉色陰沉的姥爺,任女士只能作罷。
那天的生日蛋糕是什麼滋味,我已忘卻。
只記得吃完晚飯後,姥爺和任女士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聊了許久許久。
“大夫說我是肺癌晚期。這病啊,治不了,只能等死。”姥爺一邊說,一邊動作熟練地捲了根菸,並用口水抿了抿包裹菸草的白色紙張。
“爸!您聽我的,咱去市裡化療!”任女士不依不饒。
“左右都是個死,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又算得了啥?”
姥爺用火柴點燃香菸,深吸一口,卻嗆的自已發出劇烈的咳嗽聲,緩了許久才繼續說道,“到醫院啊,那是拿錢吊著命呢!你們一個月才掙多點?有那錢乾點啥不好?非得填我這個無底洞。”
任女士沒有言語,抱著膝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最後姥爺看到我拿著蛋糕向他走來時,拍了拍任女士的背,低聲說道,“我的大閨女啊!啥都別說了。爸知道你這些年受委屈了。”
回家路上,林先生載著任女士,我和他們並肩騎行。
平日向來善談的任女士一言不發。
直到思索著二人對話心生疑惑的我開口問道,“媽,姥爺讓您受啥委屈了?”
“沒。你姥爺對我一直不錯。”
2005年暑假期間,我每日不著家,在山上瘋跑。
某天回家,從林先生那裡聽到了姥爺離世的噩耗。
“走吧,你媽在姥爺家等咱們呢。”
林先生帶著連衣服都顧不上換的我,打車趕了過去。
那是怎樣的場景呢?
姥爺臥室中的煙味還未散去,人卻一動不動的躺在白布之下,只能看到一雙黑色的新布鞋。
任女士和大舅分別給老姨和二舅打電話讓他們快點回來。
姥姥則坐在姥爺早些年前做的木凳上,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天夜裡,隨著奔喪的親戚朋友們陸續趕來,任女士和大舅他們開始在綠色牛津布搭起的靈棚中不停穿梭。
打牌的、嘮嗑的、嗑瓜子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顯得哭得雙眼通紅的我有些格格不入。
本想安慰任女士,卻發現她正在和其他人寒暄。
果不其然,她的臉上也帶著和其他人一樣的微笑。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明明是喪事,為什麼給我的感覺是,包括任女士在內的所有人都只是來參加一場聚會狂歡?
姥爺的棺材在家裡停了七天。
第三天的時候,二舅和老姨終於從河北趕了回來。
從未接觸過親人離世的家人們,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即使任女士也從未親自操辦過喪事,卻還是連打聽帶問的,處理了關於姥爺的大事小情。
第七天,姥爺出殯。
扛著靈幡的大舅走在姥爺的棺材前,替他開路。
包括我在內披麻戴孝的親人們,隨著哀樂聲一路走,一路哭。
我觀察過了,任女士只是在乾嚎,一滴眼淚都沒掉。
將姥爺埋在我們那邊的北山上,在飯店請大家吃過飯後,任女士兄弟姐妹四人,再次回到了姥爺家。
“這是咱們收的所有禮錢和單子,我和你姐夫把這些都整理好了,你們看看。”
任女士將幾個寫著各自署名的信封放在舅舅他們手中,看到自已後媽生怕影響幾人交談,只能壓抑的捂著嘴時,繼續說道,“我嬸最近老咳嗽,你們有功夫帶她檢查一下。”
“姐,你不用管了,我帶咱媽去河北。”
二舅拍了拍胸脯,接下了照顧姥姥的責任。
忙完此事後,任女士又將二舅他們送到火車站,目送他們離開。
我一直懷疑,任女士是個冷血的人。
姥爺喪事期間,哪怕我眼睛都哭腫了,她卻依舊一滴眼淚都沒流。
時間緩緩流逝著,逐漸沖淡我對這件事的印象。
直到有天夜裡,被尿憋醒的我,聽到了任女士那屋壓抑的哭聲。
\"媽?您這是咋了?\"
我敲門進去後,發現林先生一邊拍背一邊安撫著任女士的情緒,但作用並不大。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爸沒了。本以為是噩夢,但醒來發現,這是事實。”任女士聲音哽咽。
“你們說,他命咋就這麼苦呢?眼看著好日子來了,一天福都沒享呢,就這麼走了。”
“我媽走的早,現在就連最後一個親人也沒了。”
在我和林先生擔憂的注視下,終於嚎啕大哭起來,“娜娜呀!二哥呀!我沒爸了!”
在她突然爆發的強烈情感之中,林先生雙眼通紅。
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緒,嚎啕大哭,“媽,您還有我和我爸呢!我們都在。”
我已忘記後續發生了什麼。
只記得那天直至天矇矇亮,我們一家三口才緩緩睡去。
人和人生來註定是不同的。
有的人情緒外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可有的人,卻能將自已的情緒極致剋制,就算深夜痛哭,白天卻依舊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因為缺乏安全感的後者覺得,自已並沒那麼重要,面對自已的經歷,別人也無法感同身受。再激烈的情緒,他們註定只能自我消化。
......
身處新家的任女士,翻出姥爺之前參加別人婚宴時拍下的照片,語氣中滿是懷念。
“你姥爺這輩子,就是太要強了。哪怕被肺癌折磨了那麼久,都沒說過一句疼。”
考慮到任女士還在術後恢復期,醫生建議她不能受太大刺激的我生怕她深陷姥爺離世的痛苦之中,病情再次復發。
“媽,咱聊點別的吧?”
母女連心。
任女士知道我的想法,拍了拍我的手背說道, “放心吧,媽沒事。”
那天我沒有像前些年那樣不耐煩,而是陪著任女士聊了很多關於姥爺的曾經。
聽著任女士繪聲繪色的講她和姥爺之間發生的各種事情,從小到大,從爭吵到最後的和解。
我時不時配合的附和著。
在得知任女士生過一場大病後,我感慨萬千。
我們還小時,在父母眼中,一天不見孩子就會想念。
他們總會用自已特有的方式,關注著孩子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
我們長大後,不是父母翻來覆去訴說他們經歷過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太過無聊,而是那個覺得她們有趣的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