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2003年二舅將姥爺和姥姥接到了河北,任女士決定帶著我和林先生去那邊過年。

三個人,大包小包裡裝著土特產的行李,擁擠的人群。

這是首次出遠門的我對春運的第一印象。

小鎮和二舅所在的城市距離兩千多公里,我們一家三口坐了兩天兩夜的硬座,才到達目的地。

順便一說,臨下火車半個小時前,我想上廁所,卻被生怕我走丟的二人制止了。

所以林先生和任女士到二舅家寒暄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換了條棉褲......

二舅租的房子位於博物館附近的城中村,旁邊有個叫做寶隆倉的連鎖超市。

他和二舅媽靠著經營烤魷魚的小攤位維持生活,任女士的後媽,也就是我的姥姥,平日裡負責處理從市場批發回來的各種原料。

我們進屋的時候,姥爺正坐在床上聽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唱調。

我們三口人打招呼的聲音讓收音機的聲音戛然而止。

“娜娜!好久不見!”

還沒等反應過來,我就落入姥爺充滿菸草氣息的懷抱之中。

這還是那個我熟悉的姥爺!

原本忐忑的我瞬間放下心來。

這就是家人吧!

哪怕半年未見,再次相見依然會親切如舊。

放年假的任女士和林先生依舊閒不下來,即使手法不似姥姥和舅媽那般嫻熟,卻還是和家人邊聊天邊處理著二舅出攤需要用到的各種食材。

而姥爺幫不上忙,閒暇時就會拎著調大音量的收音機,帶著我到附近公園裡閒逛。

打太極的爺爺奶奶們、陀螺打得啪啪作響的老人家、湊在一起下象棋的老人、拎著會說話的黑鳥的老爺爺......

在姥爺的帶領下,我見識了許多隻有在電視裡才會看到的人文風景。

夜幕降臨。

任女士和林先生跟著二舅出去幫忙,姥爺因身體緣故又需要早早休息,我才開始感覺無聊。

過年期間生意火爆。

回家拿貨的舅媽發現我悶悶不樂,決定帶著我一起去他們經營的攤位。

那天夜晚,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氣勢宏偉的建築物。

四周常亮的金黃色燈條完美勾勒出博物館的輪廓。

大燈照射的廣場如若白晝,穿著同款運動服的人們跟著律動的音樂節奏翩翩起舞。

廣場左後方有一排亮著各種燈泡的小吃攤,二舅就是這群攤主中的一員。

魷魚放在鐵板上發出‘滋啦’的響聲,混合著四周瀰漫著的食物香氣,徹底勾出了我的饞蟲。

任女士和林先生跟著二舅忙得熱火朝天,誰也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給,拿去吃。”

直到舅媽花了一塊五,從隔壁攤位買了一個熱乎乎的煎餅果子遞到我手中。

出門在外如果父母不允許,不能接受其他人的東西。

食物的誘惑太大,可想到任女士的囑咐的我還是一邊嚥著口水,一邊瘋狂擺手,“舅媽,我不要。”

“姐!你讓娜娜接著吧!”

直至徵得任女士同意後,我才接過舅媽手中的食物。

想到任女士和林先生每次購買或獲得其他人送的我們沒吃過的罕見食物,都會帶回去和家人一同分享,第一口總是想讓我吃。

看著手中從未見過的小吃,我搖了搖他們的手臂說道,“爸媽,您先吃。”

“嘿!娜娜還挺懂事!”二舅對著任女士和林先生打趣道,“以後我生了孩子,要是也像她一樣,我恨不得把命給他。”

一番推讓後,我才拿著大半個煎餅果子坐在小板凳上準備開動。

筋道的外皮裹著酥脆的油餅,甜麵醬中又夾雜著香菜和大蔥的味道,一口咬下去,盡是滿足。

不知不覺到了臘月二十八那天,老姨敲響二舅的家門,身後還跟著一個瘦弱的男孩。

“爸媽,我帶孩子過來看你們了!”

“哼!”姥爺並未給老姨好臉色,沉默著回到屋裡。

老姨顯得有些尷尬,搓著手和我們打招呼。

她說自已過年期間要處理期房的事情顧不上孩子,正好趕上我們三口人都在,就把孩子放在這裡跟我一起玩幾天。

“爸,媽!我先走了,有啥事您再給我打電話。”

老姨匆匆離去,只留下比我略矮的金羽,在家人面前侷促不已。

見我對他並不熟悉,任女士特意將我叫到院子裡,告訴我他的來歷。

這個比我小三歲的男孩叫金羽,是老姨早些年在河北生下的孩子。

父親因搶劫進監獄後,因為祖父母懷疑他的身份,失望的老姨帶著一歲左右的他跟之後處的男朋友回了老家,卻被對方扣在了那裡。

無奈之下,也就是在任女士開託兒所期間,老姨趁機逃回了小鎮。

後來意識到畢竟是自已的親生骨肉,放不下孩子的她再次返回男方家,連夜逃了出來。

將孩子交給他的親生祖父母后,老姨孤身一人在河北掙錢,聽說還交過好多次男朋友。

眼看著老姨的發展越來越好,下崗後的二舅思考許久後,也決定帶著舅媽背井離鄉,到河北打拼。

“金羽爸媽都不在身邊,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太可憐了!”任女士拍著我的肩膀囑咐道,“咱們一定要讓他感受到來自家人的溫暖。”

“知道了!”

那時的我對任女士說的話半懂不懂,只記住她說的那句:那是我的弟弟,我要給對方多多的愛。

個人感覺‘老小孩’這個名詞,可以完美的套用在姥爺身上。

老姨走後第二天。

任女士和林先生跟著二舅一家出了攤,家中只有姥爺、我和金羽。

“哎呦,我的大外孫!哎呦我的大外孫女!”姥爺一改昨日的嚴肅,一手牽著一個,帶我們到公園玩。

“哇!老鷹!”

“金羽你看!那邊還有蝴蝶!”

見坐在長椅上的我倆對這東西感興趣,姥爺連忙喊住推著腳踏車售賣風箏的小販。

摸了摸兜,姥爺以四塊錢的價格,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個當地人稱‘屁簾’的迷你風箏。

“金羽快看!我的風箏飛的比你的高!”

“可我的風箏比你的好看!”

我本想要讓姥爺評理,回頭的瞬間卻對姥爺眼中的慈愛入了迷。

回去的路上,姥爺還在哄著爭執不休的我們。

眼看著到家門口,他站在原地,表情再次切換成嚴肅狀態。

“今天發生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說,否則姥爺就不能帶你們出去玩了!”

見我倆還在擺弄手中的風箏,姥爺的聲音嚴厲起來,再次強調道,“記住了沒?”

“記住了。”

“記住了。”

成功嚇住我們之後,心滿意足的姥爺揹著手回到屋裡睡午覺。

當天夜裡,任女士等人半夜回到家中,追問我們依然抱在手中的風箏的來歷時,哪怕嚴刑逼供,我們都沒供出姥爺來。

誰都不知道,半夜被罰站的我們姐弟二人,趁著長輩睡著後,對視的瞬間默契笑出聲來。

沒辦法,誰叫我們姐弟二人最講誠信呢?

“說一段神話,話說那麼一家。這家夫妻倆,生了個怪娃娃。”

不知有多少九零後,還依稀記得這段歌詞。

有了金羽的到來,我不再感到無聊。

晚上看著電視裡梳著花苞頭的小哪吒,我們兩個總會嘰嘰喳喳的分析接下來將要發生的劇情。

為了掙錢,大年三十,長輩們還在出攤。

家裡依舊只有我倆和姥爺。

“你想爸媽麼?”

我倆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看著外面不斷升起,碎裂在半空中的煙火幼稚的對話。

“平時都見不到他們,我想他們幹啥?”仰望夜空的金羽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用雙手勾勒著散掉的煙花,“但是姐,我感覺等你走後,我會想你。”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關於雪人的電影。

大概劇情就是,有個小孩堆了個雪人,雪人會和她對話,跟她一起玩。

但結局很悲傷。

在她家著火,好友生死未知時,雪人拖著笨重的身體,犧牲自已將火撲滅。

眼前穿著銀色棉服的金羽像極了記憶中的小雪人,再聯想到現在是冬季......

“姐現在就想你。”我一把抱住金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不我跟爸媽說一聲,你跟我回家吧。那邊天冷,你化不了。”

我突然爆發的強烈情緒徹底感染了當初剛上學前班的金羽。

“姐啊!我不想死。”他回抱住我,嗷嗷大哭,“我死了,我爺我奶可咋辦啊!”

“砰!”

在我們姐倆沉浸在悲傷時,姥爺踹門出來了。

“大過年的,什麼死不死的?你們姐倆在外面哭墳呢?”被吵醒的姥爺不斷咳嗽,頭一次對我們發火,“憋回去,趕緊滾回來睡覺!”

“哦。”

“知道了。”

2004年的大年三十,打著哭嗝的我們相擁而眠。

快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

大年初三那天,老姨回來了。

見我們如此依依不捨,老姨決定在送金羽回去之前,帶著我們去當地的動物園玩耍。

林先生知道我們識字並不多,貼心的念著每個園區指示牌上的介紹詞。

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高雅矜持的長頸鹿、笨手笨腳的大象,各種從未見過的生物讓我們應接不暇。

“來,拍張照!”

老姨讓我倆站在孔雀園區的鐵欄杆面前,看向景點快速沖洗照片服務人員的鏡頭。

短暫的等待後,拿到照片的我們漸漸沖淡了將要離別的悲傷。

直至夜幕降臨,瘋玩了一整天的我們才拎著禮品陪老姨一起送金羽回家。

金羽家住在靠山的位置。

金羽的爺爺和我的祖父一樣,是退伍的老紅軍。

我們進屋的時候,他家黑白電視里正在播放《鐵道游擊戰》。

柿子、棗、核桃。

留宿一晚的臨行前,金羽祖父母還在往任女士和林先生手中遞各種自家種的土特產。

“來,再拿點物件。”

聽到金羽祖父的話,任女士連連推脫,“不用,還拿啥五件啊?這些我們都吃不完!”

幾番寒暄過後,我們一家三口在次日清晨踏上了返程之路。

......

看著我和金羽多年前留下的老照片,林先生抿著嘴嘲笑任女士,‘物件’是人家的家鄉話,‘東西’的意思。你媽還以為人家還要再給拿五樣東西呢!”

“閉嘴,就顯得你知道的多,是不是?”

尷尬的任女士輕捶林先生,二人鬧作一團。

“看見了吧!你媽平時在家就這麼欺負我。”林先生笑著轉頭向我告狀。

老兩口的日常互動,我才不給他們評理呢!

任女士從不對我說她鬧過的囧事。

“爸,您打不過我媽就揭露她!”眼看林先生來了興致,我趁熱打鐵,“快跟我說說,我媽這些年有沒有辦過啥糗事?”

“要說這個,我記得可太清楚了!”林先生回憶著。

任女士更像是男同志性格,辦大事果斷直接,卻並不注意生活小節。

知道自家媳婦性格馬大哈,04年初我們三口人返程的時候,林先生將行李中最輕的土特產交給任女士保管。

誰料到家清點物品發現東西還是丟了。

同年,任女士突然開始嫌自已寫字不好看,非要練連筆字簽名。

下班後她飯都顧不上做,拿我當年用鉛筆寫過字的田字格,用鋼筆寫了好幾本她的名字。

結果在辦理醫療保險的時候,還在秀她那一手龍飛鳳舞的連筆字。

工作人員電腦輸入時,將她的姓‘任’認成了‘莊’。

拿著對方列印出來的印刷字型,任女士也沒有仔細檢查。

結果三個月拿到審批完成的,名為‘莊致霞’的醫療本,犯了愁。

最後還是林先生請假帶著她坐火車到市裡,重新稽核辦理的資料。

還有任女士某次拉肚子,從家裡翻出對症的土黴素。

包裝盒上寫著一日六片,她愣是沒看說明書一次性吃了六片,最後把自已成功送進了醫院。

見林先生想不起來關於任女士的其他事,我繼續補充著。

當年任女士閒暇時間喜歡打麻將。

有次她麻友的孩子騎腳踏車帶我出去玩,一個緊急剎車我從車子上摔下來了。

眼角正好卡在石頭上,流了好多血。

在我哭哭啼啼回去找到任女士的時候,她正忙著打麻將。

見我眼睛沒壞,她隨便從兜裡翻了塊衛生紙就糊我傷口上了。

沒好好處理,現在我的眼角還有當年留下的疤呢!

還有一次,她騎腳踏車帶我去學校。

我腳卡車輪裡了,她還以為是風太大,車子才騎不動。

著急回家做飯的她,站起來使勁蹬!

最後我腳腫了,打了三天消炎針才好!

“對對!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三口人一起住院那次?”

聽林先生這麼一說,我也來了興致。

我小學三年級的課外活動中,提起了酸奶的製作。

正好任女士從初中一直處到現在的閨蜜娟姨家裡養牛,那段時間給我們家送了不少牛奶。

怕東西壞掉的任女士按照我書本上的流程,拿著家裡的蒸鍋燒了整整一鍋牛奶。

蓋上蓋子後,就放在了家中的地窖裡。

第二天早上,任女士非說那鍋土黃色的液體就是傳說中的酸奶,著急上班上學的我們更是將它作為早餐。

結果,那天我們三口人默契的在醫院相遇。

見我和林先生越說越起勁,惱羞成怒的任女士終於奮起暴走。

“別說啦!你們爺倆要是不樂意待,就從家裡滾出去!”

“領導!收到!”

我乖乖閉嘴。

“好的,莊老師!”

見林先生還在犯貧,任女士再次和他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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