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女士工作的華洋木業就在我家馬路對面,是一家民辦企業。
規模不大,只有兩個車間。大院的兩側卻停滿了女工們的腳踏車。
推開廠子大門,首先瞧見的就是一張辦公用的木質桌椅,上面放著一部用來聯絡眾人的深藍色座機。
桌椅旁邊堆放著一個個滿當當的巨大白色編織袋,裡面裝著需要人工挑揀的雪糕棒原材料。
在這片區域左右,對稱分佈著兩個車間,每個車間大概可以容納五十人左右。
任女士就在右手邊的車間裡工作。
廠子裡給每個女工配置了可以用來分揀雪糕棒的標準模具。
她們每日的工作內容就是把外面編織袋中尚未分類的原材料放在模具中,並用一指寬但顏色不同的牛皮紙對雪糕棒進行分類。
這個過程被大家稱為‘打板兒’。
身為計件工的任女士每天起早貪黑,就為了能多掙幾塊錢。
至於為什麼我如此瞭解?
因為在我小學三年級之前,和我同齡甚至比我大一點的小朋友們在寒暑假期間總會到那裡幫忙。
那時心疼任女士的林先生總在勸她辭職,可每次都會不了了之。
無奈的林先生只能每晚睡前在昏暗的燈光下,拿著家裡的縫紉針細心挑出任女士手指不經意間紮下的木刺。
我記得和任女士工作的女工裡有個長得很漂亮的楊姨。
她一直將烏黑濃密的長髮高高束起,所有熟知她的女工都稱呼她為‘楊大辮兒’。
平日我們幾個小孩嫌棄車間太過擁擠,總會拿著模具到裝著原材料的那個桌椅上幫自家母親做工。
那天聽到電話鈴聲響起,我隨手接過電話,“喂?您找誰?”
“小朋友,幫我找下楊大辮兒。”
“啥?”我並不知道楊姨的暱稱,想到之前學校中教的內容,一本正經的糾正對方,“名字裡沒有帶兒化音的啊?是楊大辮吧。”
“對,我就找她。”
“好的,您稍等一下。”
我開啟了車間大門,氣沉丹田,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楊大辮是誰?電話有人找。”
車間的女工們頓時呆愣在原地,隨後樂得前仰後合。
任女士旁邊的楊姨在一片鬨笑聲中滿臉通紅地跑了出去。
“小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
任女士活都顧不上幹,扔下手裡的雪糕棒,拎著我罵罵咧咧的回了家。
“嘶!媽,媽,別擰我耳朵,疼!”
我歪著脖子,嗷嗷的叫喚。
“你瞎嚷嚷啥呢?咋想的?還羊大辮,聽著多難聽!”任女士恨鐵不成鋼地戳著我的腦袋。
“老師說了,叫別人的名字要字正腔圓!”我還不服氣,梗著脖子,一臉委屈。
任女士嘆了口氣,耐著性子解釋道,“楊大辮兒是你楊姨的小名,不能去掉兒化音。你好好想想,我平時讓你去誰家買菜?”
“大麻花兒家。”
“平時你怎麼稱呼商店的人?”
“桃兒姨。”
“那我再問你,人名裡能不能出現兒化音?”
“媽,我錯了。”恍然大悟的我乖巧回答道。
“你應該向你楊姨道歉,而不是我。羊大辮,羊大便……你說話都不過腦子嗎?”
任女士不禁有些頭疼。
沒過幾天,看到楊姨頭髮剪短的那一刻,愧疚的任女士決定在休息日招呼包括楊姨在內,平日裡關係不錯的女工們來家裡吃飯。
在那個年頭,能有足夠經濟實力,招呼同事來家裡吃飯的都屬於極少數。
做幾道菜?
葷素如何搭配?
任女士在思來想去好幾天。
請客當天,為了做鍋包肉,任女士安排林先生帶著我去集貿市場買肉。
“一斤半里脊,十五塊錢兒,您收好!”
見林先生道謝後準備接過商販手中的肉,我忍不住搖了搖頭。
任女士誠不欺我,林先生果然不會講價。
想起任女士臨出發前的囑託,我衝著商販笑眯眯地開口問道,“叔叔,我都在您家買肉了,再搭我兩塊姜行嗎?”
“行!那咋不行呢?”
我像個小大人似的模樣逗得商販合不攏嘴,拿起兩塊生薑,連帶著兩頭蒜塞進裝肉的袋子裡遞給林先生。
回去的路上,林先生一言不發,只有腳踏車在地上摩擦的聲音。
“爸,您咋不說話呢?”受不了沉默的我,選擇主動開口。
“你這樣是不對的。”林先生索性將腳踏車停在一旁,對我講起了大道理。
“賣肉的都說了十塊錢一斤豬肉。蒜和姜人家還留著另外賣呢,你咋跟你媽似的,占人家小便宜?”
看著林先生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又想起任女士平日的碎碎念,我也發了火。
“要不我媽老說您傻呢!”
“我媽昨天晚上就說了,她們平時去買裡脊都是九塊五一斤,店家很可能賣給您十塊。”我學著任女士平時的模樣叉著腰說著,“她怕您不會講價,特意囑咐我。如果店家賣十塊,就讓他送兩個姜,咱也算不虧。”
“算了,說不過你們娘倆。”林先生嘆了口氣後再次陷入沉默,將我抱在車後座繼續往家趕。
平日嘰嘰喳喳的我受不了這種氛圍,開始沒話找話,“爸,咱買的這個是啥肉?”
“裡脊。”
“啥叫裡脊?”
“就是活肉。”
“哦。那啥叫活肉?”
一時不知如何解釋的林先生索性將掛在車把手上的塑膠袋抖的沙沙作響,“看見了嗎?就是這個!活著的肉就是活肉!”
被嚇了一跳的我成功閉嘴,林先生的耳邊終於安靜下來。
我們到家時發現,任女士和幾個同事和家屬早已忙得熱火朝天。
“快!收拾收拾,等我炒完這個菜咱就吃飯!”
林先生向來細緻,任何家務他都不放心我和任女士去做,只能自已動手。
而落得清閒的我,跟著任女士同事帶過來的幾個小朋友在院子裡談天說地,好不快活。
太陽落山後,聽到開飯聲音的我們,屁顛屁顛的跑回屋裡吃飯。
家裡的圓桌盛不下那麼多人。
任女士拿了幾個小碗,將做好的菜每樣盛一點端下來,安排我們幾個去另一桌吃飯。
“快,嚐嚐我研發的新式樣!”
我們幾個小孩看到透明水晶餃的那副驚訝的模樣取悅了忙活一整天的家長們。
“好吃嗎?”
我們光顧著吃,沒空回答,只能連連點頭。
晚飯結束後,到了任女士幾人打麻將的時間。
林先生說無論撲克還是麻將,只要玩錢都屬於賭博。
但這是任女士的愛好,平日裡玩的又不大,林先生又不能多說什麼。
將碗筷洗乾淨後,林先生跟眾人打了聲招呼,決定前往祖父家看看有沒有近期的報紙。
見任女士幾人滿腦子都是眼前的七餅六條,我們幾個孩子也趁機出去瘋跑。
那個時候的小鎮民風很是淳樸,我們哪怕回去很晚,家人也從不擔心。
......
十多年後,身處遼寧的我再次吃到了任女士親手做的水晶餃。
她的手藝比前些年好太多,水晶餃的外皮從原本有些灰突突的模樣,已經進化成晶瑩剔透的薄薄一層。
“其實她們都知道咱家境沒那麼好。她們來家裡做客那天,沒一個人是空著手的。”
“咱家還開託兒所的時候,就聽鄰居說過,拿粉面子和麵,蒸出來的餃子是透明的。可咱家又不種地,一直我都沒嘗試過。”
“你楊姨家是種土豆的,家裡別的沒有,就粉面子(澱粉)特多。她那天拎了整整一塑膠袋的粉面子,夠咱家足足吃一整年。索性我就奢侈一把,尋思試試吧?誰知道就這麼成功了!”
提起任女士當年是從哪學會做這個的時候,任女士的語氣充滿懷念。
那次請客之後,林女士和這幾個同事開發了一種全新的休閒模式。
誰家有地方去誰家。
這人帶肉,那人帶菜。
幾個女同志湊到一起做飯,飯好了幾家人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