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姥爺只和我們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到了三月,冰封整個冬季的河流終於開化,各家各戶都開始提醒自家孩子不要在水邊玩耍。
但兒時的我最愛的就是採集沿著河邊野蠻生長的紅毛柳嫩芽(當地人稱毛毛狗),為此沒少捱揍。
看著被關禁閉的我,姥爺每次出門遛彎回來後,總會趁著任女士不注意,偷偷將背後藏著的毛毛狗放在我懷裡。
他說,這是屬於我們的秘密。
那一年,和任女士同父異母的兩個兄弟任致剛和任致強頻頻登門,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每次總會被震怒的姥爺趕走。
每逢週末,原本是孩子們最開心的玩耍時間,可我必須按照任女士的要求到音樂老師家上電子琴培訓課,回到家還要繼續練一個小時當日學過的曲目。
我的時間一直都被安排的滿滿當當,哪怕姥爺求情,任女士在原則問題上也不會輕易鬆口。
發現姥爺總會偷偷帶我出門後,任女士更是將我和姥爺一起鎖在院子裡。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看著每日鬱鬱寡歡的我,姥爺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偶爾在任女士早起上班後,二舅就會出現在我家柵欄外,對著屋裡的我招手。
在這時,姥爺就會將個頭不高的我高高舉過柵欄遞給二舅。
“三點前送回來,別讓你姐知道。”
“嗯。”
二舅面對姥爺時候的對話甚少,可我總感覺他身上自帶一種江湖氣息。
他的右手臂上有一個藍色的‘勇’字紋身,聽任女士說,這是他早些年走南闖北留下的證明。
他的力氣很大,可以將我扛在肩頭一路飛奔到他家,大氣都不帶喘一口的。
二舅的人緣極好,家裡常年聚集著一群年齡相仿的朋友。
下河撈魚、上山打鳥,二舅和他的朋友們帶著年幼的我,看到了太多從未見過的風景。
二舅媽是四川人,她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我們倆用不同的方言對話,相處的也算和諧。
中午舅媽炒菜的時候,二舅他們都會邊聊天邊打牌。
實在走不開身的他就會招呼我跑腿。
“娜娜,給二舅打壺酒去!剩下的零錢你自已買點啥吃。”
平日裡任女士給我的零用錢並不多。
一壺散白酒八塊錢,在商店拿著剩下的那兩塊錢,我總會糾結好久到底要買什麼零食。
我看不懂二舅和朋友們打牌時候的具體戰況。
可有一次,在他朋友們的調侃中,我聽出二舅那天應該是輸的挺慘。
於是在他朋友們走後,默不作聲地將兩張我認為最大的牌大王和小王藏了起來。
第二天二舅接我過去,見他們打牌時,我又將那兩張牌偷偷遞給他,希望他能贏。
“我說這副牌咋少兩張呢?原來被孩子藏起來了!”
“嗨!小孩懂啥?估計是看這倆長得好看就收藏了唄!咱繼續。”
二舅不領情。
我覺得他完全不懂我的心思。
被幾人調侃的我開始悶悶不樂,就連幾位舅舅離開時打招呼都有些不情不願。
那天下午,哪怕發現我的異常,平日和善的二舅都沒有像往常一樣哄我。
直到他送我回家的路上,他才跟我說了原因。
“我知道,你是見我昨天輸了,才會藏牌偷偷給我。”
“可是娜娜,你得知道,偷牌這種事叫出老千。是作弊,是讓所有人的瞧不起的行為。”
“既然我跟弟兄們打撲克,那無論輸贏,我都得玩得起。”
二舅邊說邊從兜裡掏出剛才那兩張牌,遞到我手裡,“那副缺牌的撲克我給扔了,這兩張大小王就送給你,你看著處理。”
聽了一堆說教,我有些懵。
但回到家後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總覺得這兩張撲克不能扔。
練琴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直到聽見任女士開門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將它們藏進之前的琴譜之中。
......
2013年,剛搬家不久急需轉換心情的任女士翻看樂譜時,看到兩張掉在地上的大小王有些疑惑。
“娜娜,你在書裡夾這玩意幹啥?用撲克彈琴?”
“啊!我小時候夾著玩的。”想到上述回憶的我,連忙打算藏起當年偷跑出去過的罪證。
“這玩意有啥好收藏的?扔了啊!”
任女士並未多想,隨手就要將那兩張撲克扔掉,卻被林先生重新夾回書裡,“留著唄!孩子當年把撲克夾在這,肯定有她的道理。”
“成!留著吧!以後萬一咱家真過不下去了,你們爺倆出門賣破爛,還能拿這玩意添個零頭。”
任女士看我瘋狂點頭,只能無奈作罷。
林先生見狀,連忙拿著手中的硬紙盒轉移話題,“誒?這是不是孩子上小學自然課那會學校要求做的標本?”
印有四驅車玩具的硬紙盒我已印象模糊,直到看見裡面那個殘破不堪的蜻蜓標本。
哦!我想起來了!
小鎮在大興安嶺深處,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還會偶爾聽聞有野生動物傷人事件發生。
學校還特意給我們定製了一批宣傳手冊:面對野生動物我們應該怎麼做?
裡面有很多如今看起來完全用不到的知識,但和姥爺討論那本詼諧生動的畫冊的過程,讓我如今依舊印象深刻。
比如,在山林裡遇到大狗熊的時候,有兩種解決方案。
第一種,躺下裝死。
可姥爺看過繪本後告訴我,這種方法很容易適得其反。
他說自已年輕時認識一個人,在山林裡蘑菇時遇到了狗熊。
被狗熊追逐許久,他才回憶起躺下裝死的辦法。
但有可能他覺得地上太涼,趁著狗熊不注意的時候,想要舒服一點的他偷偷趴在了旁邊的樹墩上。
結果,狗熊也想舒服點,一屁股坐在了他所在的樹墩上。
這個人,就徹底死了。
第二種,撒腿趕緊跑,但一定要跑之字形。
據說狗熊渾身的毛髮都比較旺盛,特別是眼皮上方。
如果跑之字形,它追一會就會失去追蹤焦點,只能站起來用雙爪撩起前額的毛髮,然後繼續追逐。
一來二去它和人類的距離就會越來越大,被追的人也能因此生還。
再比如,在深林中遇到大灰狼應該如何處理?
據說灰狼捕獵的時候會抬起兩隻前爪搭在人的肩頭,趁著那人回頭的一瞬間就會咬破獵物的喉嚨。
如果真的遇到被灰狼搭肩的情況,不要慌張,不要回頭。
這時,需要伸出右手握拳用力向後襲擊。
被擊中鼻樑的灰狼就會吃痛倒地。
然後趕緊跑,別回頭。
“如果跑不過大灰狼怎麼辦?”
“等死。或者求大灰狼給你留個全屍。”聽到我的問題,姥爺冷笑著翻了個白眼,“給你們這群有缸粗沒缸高的小崽子發這種宣傳冊,也不知道學校咋想的。”
“爸,您過來一下。”任女士實在聽不下去姥爺對宣傳冊的冷嘲熱諷,只能將他叫走。
暑期生活還在繼續。不久後,翻開自然課的暑假作業時候的我,犯了難。
誰能告訴我,昆蟲標本怎麼做?
沒上過學之前的我,可以面不改色的殘忍撕掉各種昆蟲的翅膀。
可上了自然課後,得知花大姐、蜻蜓之類的昆蟲都是對人類的好朋友。
我,我怎麼能對朋友下死手呢?
得知情況的任女士考慮到自已沒空陪我抓標本,最後決定帶著我去找大舅任致剛求救。
“成,這事交給我吧。”大舅拍著胸脯對任女士保證著。
於是任女士將我匆匆送過去之後,連忙回到單位工作。
我的大舅一直忙著在山裡採野貨,平日裡幾乎摸不著人影。
我對他不是很熟悉,只能小心翼翼的問著,“大舅,我們去哪?”
“哎呦,我的大外甥女兒哦!快讓大舅稀罕稀罕!”
大舅捏著我的臉蛋磋磨了一番後,才騎腳踏車帶著我來到他家附近的東大橋。
聽大舅說,橋下之前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有魚有蝦,但經常淹死人。
可九八年發大水後,那條河越來越細,直至變成我看到的那副模樣。
看著橋下那一個個大小不一,快要乾涸的水塘。
我實在搞不懂大舅帶著我坐在這裡到底想要幹什麼,只能開口問道,“我們坐在這裡幹啥?”
“噓!你瞅!”
循著大舅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發現不知何時,那些水窪附近有許多蜻蜓的身影。
仔細看去,那群精靈一樣的生物黃褐色的居多,偶爾還會發現碧綠色、火紅色的。它們時高時低,忽快忽慢,有時甚至停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見我看得入了迷,大舅拿起旁邊的網兜示意,“你作業有找落了!趕緊的,看哪個順眼逮哪個!”
自然課老師教我們製作標本的方法十分簡單粗暴。
捉住昆蟲後,用老師發的大頭釘將它的四肢活生生釘在泡沫板上,等它死去後,標本就完成了!
可看著眼前飛舞的身影,直至黃昏,我依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舅,拉倒吧,我下不去手。”
見我如此固執,大舅也只能作罷。
作業沒有完成,我怕回去挨訓,只能拉著大舅的手,在附近一圈一圈的閒逛。
“娜娜!你瞅瞅地上那個是啥?”直到大舅看見蜻蜓屍體時喊住我,“知道你不忍心下手,咱撿個死的回去交差,這總不過分吧?”
有道理!
於是大舅帶著我從附近找到一個別人不要的四驅車玩具盒,小心翼翼的用學校發的大頭針將昆蟲屍體固定在盒子裡。
“好了!”
“大舅,你真棒!”
完成任務後,我抱著盒子坐在大舅腳踏車後座,在夕陽的注視中,回到了屬於自已的家裡。
開學後,那個標本果不其然成為作業評比中最差的作品。
我本想扔掉,但林先生覺得這是屬於我的回憶,便將它收了起來。
直至2014年搬家,這個破舊的標本才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