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年計劃生育的政策下,祖父家這邊的孫輩,一共五人。
按孩子年齡排序包括大爺林樂蒙家的玉龍哥、三叔林建蒙家的寧寧哥、大姑林雪梅家的嘉興哥、林先生家的我,還有那時還未出生的老姑林榮梅家的小弟。
也就是說除了林先生和任女士之外,其餘家裡都生了男孩。
物以稀為貴,按理來說我應該是最受疼愛的那個。
但我知道,祖母不是很喜歡我。
由於我們就住在祖父旁邊,任女士和林先生在工作忙不過來的情況下,偶爾會派我去那邊吃午飯。
我也不傻。
每次過去的時候,為了家庭和睦,我只是裝作看不到祖母慌忙將桌子上的零食藏起來的動作。
可是如果我在那裡恰巧碰上三叔帶著妻兒過來,祖母就會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她會翻箱倒櫃,拿出家裡平時就連自已和祖父都捨不得吃的東西,統統放在寧寧哥的懷裡,哪怕對方嫌棄的表示,這些家裡都有。
小學期間的我,一直都知道三叔家的經濟狀況很好。
但任女士說,三叔一家瞧不起林先生和她,所以我們從未去過他家做客。
印象中最後一次和大爺家的玉龍哥相處,是在祖父家。
那天是個週末。
玉龍哥開門停下腳踏車的時候,我正在逗弄祖父養的兔子。
看到玉龍哥的我很是驚喜。
因為他家有一臺小霸王學習機,他偶爾會帶著我去玩裡面的打字遊戲。
“爺!玉龍哥來了!”我扔下喂兔子的乾草,圍著哥哥轉來轉去。
“中午在這吃嗎?”祖父看到有人進屋,收起正在翻看的報紙一再確認,“吃的話我就讓你奶多做一口,不吃就算了。”
玉龍哥沉默了。
由於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再然後的細枝末節我已記不太清,只記得那天午飯時並沒有見到他。
再之後聽到的就是大爺一家離開小鎮的訊息。
那時候我最喜歡去大姑家做客。
和林先生一個單位的大姑就連性格都和林先生十分相似,靦腆話不多。在消防隊工作的大姑父卻是個性格豪爽的人。
在那裡留宿的我,總會趁著家人熟睡之後,偷偷和嘉興哥小聲討論當年最流行的動畫片《鐵甲小寶》裡的內容。
嘉興哥喜歡裡面的蜻蜓隊長,而我最愛的是裡面的蟑螂惡霸。
為此我們沒少發生爭執。
大姑家還養了許多動物。
貓、狗、甚至還有一群會啄人的大鵝!
林先生有潔癖,家裡從未養過寵物的我很羨慕嘉興哥可以在這種環境下生活。
有次去她家,正好碰上那裡有一窩剛滿月的小貓。
大姑見我喜歡得緊,臨別前將一隻性格活潑的三花貓交給了我。
到家之後,我軟磨硬泡才讓任女士和林先生接受她成為家裡的新成員。
在兒時的我心中,祖父家的狐狸狗和那窩兔子全部靠邊站,她一躍成為我最好的動物朋友!
我替她準備了吃飯喝水的小碗。
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後的第一件事情,都是跑到那裡確認裡面是否還有東西。
她很聰明。
每次我敲擊飯碗的時候,無論她在哪裡,十分鐘後都會出現在我身邊,豎起毛茸茸的尾巴,繞著我一圈一圈的轉悠。
一年級便和父母分開住在隔壁房間的我,那年冬夜還會無視任女士的警告,偷偷將那隻花貓放進被窩裡。
她很乖。
乖乖躺在我的懷裡,乖乖睡覺從不在半夜鬧騰。
甚至我的右手可以清晰感受到她一呼一吸間帶出的溼潤氣息。
春天的時候,她發情了。
像嬰兒一樣的啼哭聲吵的家人睡不著覺,任女士總是威脅我要將她扔掉。
為此,我在上學期間總是擔驚受怕,向來優異的學習成績開始下滑。
該來的總會來。
有一天放學回家後,我發現那隻花貓不見了。
那天夜裡,我練琴後拿著她平日裡用過的飯碗,在家門口敲了很久很久。
實在看不下去的任女士對我說,她是偷跑出去的。
她說,只要我乖乖睡覺,花貓過幾天就會回來了。
我聽話。
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花貓依舊沒有回家。
那時候的我,每天回到家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我忙完當天的事情後,就會拿著花貓用過的碗,在門口敲擊。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
時間來到兩個月後的夏日。
瘸著腿的花貓回來了!
我興奮地將她帶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貼心倒好水和糧食。
看著她大口大口乾飯,我知道這段時間她受委屈了。
可夜裡對任女士和林先生說著這個好訊息的我,並未注意到他們陰沉的臉色。
果不其然。
還沒等我和花貓重聚幾天,她又丟了。
見我再次拿破碗在門口敲擊的任女士終於爆發了!
“夠了!”她踢翻那隻破碗,怒斥道,“貓是我讓你爸扔掉的!你差不多得了啊!”
聽到這話的我震驚在原地,喃喃自語,“可,當初不是您同意讓我養貓的嗎?”
“玩物喪志!你原來都是年級第一,現在下滑到第三了,還好意思養貓?”
“上次還是扔太近,沒想到它還能跑回來。”
“別惦記了!這次我讓你爸扔山裡了,再讓我從家裡看到它,我就當你面把它弄死!”
任女士不顧哭哭啼啼的我,果斷將花貓平日裡吃飯喝水用過的兩隻破碗扔進了垃圾桶。
在任女士的強壓下,我們家重新平靜下來。
直至如今,任女士依舊不知道那隻花貓趁著她和林先生不在的時候還偷偷回來過一次。
那天我心不在焉的練琴。
聽到門外嗷嗷的叫聲還以為是錯覺。
直到聽見對方撓門時,我手中的動作一頓,伴奏聲戛然而止。
開啟門的那一刻。
骨瘦如柴,拖著斷腿的她依舊像往常一樣在我身邊蹭來蹭去,似乎在訴說她經歷過的種種坎坷。
“吶!我回來了。”
“我好想你!你知道我這一路找回來有多不容易嗎?”
“我大喵不記人類過,之前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別哭了!”
“哎呀!別哭了,聽到沒?”
淚眼模糊的我開始幻聽,聽到她這樣說著。
糟糕!
眼看著任女士和林先生快下班了!
想起他們曾說過要將花貓弄死的我,做出了讓自已後悔終生的決定。
我將那道依賴我的小生命,高高舉過頭頂,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次。
兩次。
可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有用尖銳的指甲攻擊我。
“喵!”
她淒厲的叫聲重新喚回我的理智。
看著那道流著鼻血抽搐的身影,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管不顧的對著她人工呼吸。
直到她恢復意識為止。
“嘶!”
她跳出我的懷抱,弓著腰做出一副警戒姿勢。
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對我哈氣炸毛。
看著她頭也不回的離開,我站在原地嚎啕大哭。
“不要再回來了。再回來你會死的!”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人類的話語,但我還是一遍又一遍向著她離去的方向囑咐著。
經過此事後,我做了很久很久的噩夢。
夢中總會出現一隻看不清的花貓,站在離我不遠不近的位置。
不是被車撞,就是被狗咬死。總而言之,她的結局總是很悲慘。
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去。
無措的抱頭痛哭......
那一年的我,還經歷了另外兩件事。
一件是眼睜睜的看著祖父輕車熟路的從籠子裡拽出兔子,開膛破肚一氣呵成。
原本活蹦亂跳的它的頭部被高高固定在木叉上。
看著鋒利的小刀將它的皮肉分離。
看著一冷一熱的溫差,透過不斷上升的乳白色氣流帶走它最後的餘溫。
另一件事,是親眼看見祖母賣掉她家的狐狸狗。
那隻狐狸狗是三叔從林場帶回來的。
剛到家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衝著月亮嚎叫。
聽長輩們說,它本來在林場生活。
生了最後一胎奶完小狗後,沒有價值的她就被三叔逮到了祖父家。
見它可憐,我總會趁著家人不注意偷偷餵它。
我已經忘了,多久之後才讓它才忘卻母子分離的痛苦。
就在它融入這個家庭第二年,也就是我失去花貓的那一年,祖母就聯絡收狗的人上門,在我面前將它套走。
可收狗的人走了沒到半小時,我就在家門口再次看到了嘴角撕裂的狐狸狗。
那時我才知道,長輩們意圖將它賣給狗場殺了吃肉。
儘管我抱著渾身是血的它哭了很久很久,卻依然抵消不了長輩們賣掉它的想法。
死亡。
那一年的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彙,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關於這個詞對於不同人的重量。
任女士騙我去餐館吃過狗肉。
飯桌上的她循序漸進的引導我,希望我能明白,有些生物生來就是用來吃的。
可逐漸變得極端的我為了拒絕她的好意,在想起總在祖父家串門的紀爺爺說過,狗肉吃多了容易流鼻血的時候,走出餐館用尖銳的指甲活生生將自已的鼻子摳出血才停手。
“媽,我流鼻血了。”望著推杯換盞的長輩們,我揣著明白裝糊塗。
“哎呀!還真是。”
“看來咱家孩子不適合吃狗肉,這玩意大補。”
聽見他們的討論,我知道,我完成了自已的目的。
直至如今,我不干涉其他人是否吃狗肉,但我自已依舊對狗肉館敬而遠之。
那一年,在打了多次官司後,員工們內退的遣散費到手。
‘基金’這個概念開始進入手中有餘錢的人們腦子裡。
任女士也不例外。
她將一大半遣散費投進了資金,只留下一小部分改善家中生活。
那段時間,熱愛唱歌的任女士偶爾奢侈一把,下班後,會和其他同事到當地新開的歌廳唱歌。
見我意識消沉,她還帶著我去過幾次。
可能是眾人知道我上音樂課外班的原因,大家總會起鬨,讓我表演個節目,給大家唱個歌。
不同於長輩們每次必點的《轆轤女人和井》、《不能這樣活》和《水手》。
我最愛唱的就是《盛夏的果實》。
每次在前奏響起時,我的眼角就會溼潤。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
想到不知生死的花貓,想到那些被長輩們輕易放棄的生命,我總會用最深情的口吻,聲嘶力竭的唱著大人們永遠無法理解的情緒。
“唱的這麼有感情,你家娜娜是不是搞物件了?”
“瞎說啥!她才多大。”
隱約間,我聽到過任女士和同事們的對話。
......
2014年,任女士收拾帶過來的物品時,拿著一個塑膠果叉問我,為什麼當年在歌廳送水果的時候,非要將果叉帶回去。
我笑著說,“誰知道呢?小時候的事情誰記得呢?”
我總不能說,當年看到這個果叉形狀的時候,讓我想起當年被自已親手趕走的花貓吧?
畢竟‘貓’這個字,可能是任女士這半輩子最不想再聽到的。
我不願提起當年的事情,讓剛進行開顱手術沒多久,還未恢復的任女士的情緒再經歷太多波動,只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