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靜夜·孫宅
孫道明是怎麼都沒想過會在國內的天文館碰到她的。
她大抵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但看上去似乎圓潤了些，還記得五年前她那小方下巴薄薄的，下頜的線條凌厲，現在看上去柔和了許多，合著那玫瑰花瓣一樣豐潤殷紅的雙唇，倒顯得原先那上挑的過分的眉眼媚眼如絲了。
她依然穿著和那時候一模一樣的白T恤，闊腿牛仔褲，白球鞋，原先過分纖瘦的身材如今也有了些許玲瓏的曲線，因為是深秋季節所以白T恤外面套上了一件黑灰色的長風衣，這裡是室內本不該有風的，但是她走起路來倒像是有秋風吹過她長風衣的下襬似的。
她在孫道明身旁落座，兩人離得那樣近，他忍不住看了看她的側臉，還是記憶中那個略帶駝峰的鼻子，只是那時候沒有離她這麼近，沒注意到她那一小截突出的鼻骨上長了一顆小小的痣。
女孩甫一落座就戴上了3D眼鏡，所以沒注意到身旁的男人在看自已，隨後球幕電影開始播放，大家都放下了座椅，座椅之間的空隙很窄，這樣看上去倒像是兩個人並肩躺著似的。
所以接下來整整三十分鐘的電影孫道明都不知道講了什麼。
電影散場的時候，因為座位之間的過道比較窄，女孩經過的時候淺淺對他說了聲“麻煩借過”，還是記憶裡低沉的中低音。
自已五年前也不過是和她相處了幾個小時而已，雙方更是不曾互通姓名，所以如今重逢，自已要用什麼理由和她再續前緣？所以直到那個苗條的身影消失在天文館影院的出口，孫道明也未曾和她說上一句話。
只是坐進駕駛座的時候，不知怎得孫道明竟有點捨不得離開，明明知道是徒勞無功，只是心中有那麼一點念想，畢竟五年前海岸一別後不到兩個小時，自已又再見到了她。
只是這次沒有神明眷顧，孫道明不知道坐在車裡抽掉了多少煙，茫茫夜色中依舊沒有出現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菸捲的火光在深秋的夜裡像是一朵朵橙紅色的花，花開花謝，待最後一點火光熄滅的時候，孫道明理了理自已紛亂的思緒，便駕車駛離了天文館。
這時候道路已經完全暢通，沒開多久就駛入了郊區，黑色的轎車經過幾條人煙稀少的寬闊馬路，馬路兩旁是鬱鬱蔥蔥的植被，遠處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半山的路上星星點點地散佈著幾處碧瓦朱甍，這裡是城郊的別墅區，遠離喧鬧的市區，住宅密度極低，符合富豪們深居簡出的生活習性，早年間市政府本計劃在附近修築地鐵，但遭到此地業主們的集體反對，附近的豪宅價格也應聲下跌，遂市政府只好作罷。
尋常人家重金難求的地鐵沿線，在富豪眼裡卻是這麼不值一提，甚至覺得有辱身份，想來真是讓人唏噓。
孫家大宅位於這半山別墅區的最高處，東南沿海省份地氣潮溼，富家宅邸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當孫道明把車從馬路駛入地庫時，還要走上一小截青石臺階，方才是自家門第。
大門雖是厚重的朱漆實木，但是門旁邊卻是人臉識別門禁系統，為了這高科技產品不在這古色古香的氛圍內格格不入，所以這門禁四周還特地框上了和大門同色的木製邊框。
孫道明推門而入，眼前所及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地上鋪著磁灰色的大塊花崗岩，走過第一段迴廊是另一道朱漆實木大門，門前的石階上矗立這兩隻巍峨的石獅子，這一段走廊走過後，孫家大宅的主體便映入眼簾，這是一座佔地三畝的中式園林獨棟，完全依照蘇州園林描摹，孫老爺雖是粵東人士，但獨獨對江南園林的建築風格情有獨鍾，這才斥巨資託人設計並修築了這座中式宅院。
門內是一番荷塘月色，楊柳垂髫的園林美景，池塘旁還盤亙著一棵上了年紀的古松樹，這棵樹還是孫老爺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託運過來的，據說還有一段什麼了不得的典故，樹旁壘這幾塊青石，上面稀稀疏疏地爬著碧綠的苔蘚。
再往裡面走就是青磚白牆，翹角飛簷的蘇式建築了，孫宅主體地上兩層，地下一層，主宅還配備了一個游泳池，這部分看上去倒是和一般的中式別墅別無二樣。
年少時候的孫道明頂不喜歡這深宅大院，少年並不懂得欣賞園林之美，只覺得這裡像是電視劇裡那些封建大家庭的府邸，再加上這裡是母親逝世，父親二婚後才搬進來住的，因此對這裡更是全無好感。
比起這裡，孫道明更喜歡以前和母親一起住過的那層不大不小的老宅。
孫道明推門而入的時候客廳已經空無一人了，燈依然亮著，自已挺少回來吃晚飯，因此如無特別通知，家裡的傭人們一般也預設晚餐只准備孫老爺和孫夫人的。
除了每個月最後一個週末晚上，弟妹們會從他們各自的住處回來家庭聚餐。
飯桌對著的牆上放著孫家的巨型全家福，當然那是孫老爺二婚之後的家庭，在孫道明兩旁的是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男孩看上去陽光明媚，女孩看上去溫柔甜美，孫道明一邊吃著從冰箱裡翻出來的剛熱好的夾心麵包，一邊看著全家福裡的人，總覺得照片中的自已和旁邊的四個人有種說不真切的格格不入。
也是，本來就算不上一家人的，他突然想起了老宅裡另一張泛黃的全家福，那上面是四個人，只是其中兩個人已經離開了人世。
就在孫道明嚥下最後一口夾心麵包的時候，孫夫人從樓梯上下來了，美人老去依舊是身姿綽約，她盤著頭髮，圓潤的鵝蛋臉上不施粉黛，身上穿著藕粉色的真絲睡袍，上面用同色的暗紋繡著一雙窈窕的鴛鴦，緞面高跟拖鞋的鞋跟隨著主人的腳步聲有節奏地敲打著大理石的臺階，孫夫人原是上世紀的當紅歌星，坊間總有傳聞孫老爺原配在世的時候她已經當了多年的地下情人，但可能是忌憚流言，也可能是孫老爺囑咐，總之原配辭世前她倒也未曾有過分之舉。
只是家裡幾個年長的傭人，是原配在世時就一直用下來的，習慣了喚原配“孫太太”，一時難以改口，因此都心照不宣地喚續絃“孫夫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喚她孫夫人了，好在續絃本人並不在意。
孫道明第一次見她也是在母親去世之後不久，那時候她好像也是這樣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異母妹妹孫嘉芸和她有幾分相似，只可惜沒有全然遺傳她的美貌，不過那周旋於萬花叢中的玲瓏手段倒是全然得到了她的真傳，異母弟弟孫嘉行雖沒這了不得的社交手腕，卻全得了她濃眉大眼，身段高挑的出眾相貌，因此外人皆奉承續絃這一雙兒女屬實為人中龍鳳。
“回來了”孫夫人淺淺地朝他笑了下，走過孫道明身旁倒了杯水，隨後在身旁抽屜裡的藥箱翻找著什麼東西。
“嗯”孫道明抬眼看了下這個只比自已大了十幾歲的女人，人前人後他對這個繼母都是冷漠且禮貌的，相應地，孫夫人自然也是對他敷衍了事，只是這個嫡長子對自已一雙兒女倒還算照拂有加，如今又大權在握，因此倒是孫夫人看上去對孫道明更加客氣些。
“你爸最近老頭疼，不知道是什麼問題，明明前陣子才看過醫生”孫夫人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手上只顧著找藥。
“頭痛可大可小，哪天再去看看吧”
“也是，明天約了醫生了”孫夫人找到了幾片藥，拿著水杯就準備上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突然轉頭對孫道明問道：“對了，這個月底你有空嗎”
孫夫人說的是每個月底週末的聚餐，因為有幾次孫道明藉口有私事不來，因此她特地問了下。
“有”，孫道明邊說邊接了杯水。
“那就好，你弟弟帶女朋友過來吃飯，到時候儘量到吧，嘉芸一家子也來”，說完她便轉身上樓去了。
孫道明看著杯子裡的水倒映出自已的臉，他隨即苦笑了下，好傢伙，敢情兩個弟妹都要成家立業了，現在一家子人就剩自已一個還是孤家寡人。
不過奇怪的是，孫老爺倒是從來沒在這事兒上逼過他，也許是覺得這麼些年來逼地他夠夠的了，因此許他慢慢找一個稱心如意的罷，對此外界也頗多猜測，但是隻有孫道明自已最清楚為什麼。
因為那個早逝的，身葬異國他鄉的，他的另一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