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乎乎,在看些什麼?”

舒軼應聲回望,發現此番前來與她寒暄的是程嘉胤前任女友段江寧。

小太陽下意識看向程嘉胤,見程嘉胤眼神躲閃,換位思考便予以理解,這兩前任嘛,幫誰都不是個妥當選擇,倒不如裝死來得更省事不是。

“看月亮。”

舒軼出口便想狂拍自已腦袋,這都快下雨了,哪來的月亮,下一秒,果然聽對方笑盈盈問:“月亮呢?”

舒軼靈機一動:“在我心裡。”

段江寧朝著遠去的背影努努嘴,面帶幾分真誠的笑意:“我以為你會回答,在那邊。”

“程嘉胤?”

段江寧頷首,也不客氣地在舒軼一旁坐下,她側身而坐,正對舒軼:“豐禾高中時,你是比我高了兩屆,按輩分,我應該叫你一聲學姐。”

“隨意,叫名字也可以。”

舒軼微微一笑,陰鬱的心情豁然開朗,只因微信顯示:已在路上。

段江寧以餘光掃了眼舒軼的手機螢幕,嘴角浮起戲謔:“程嘉胤自小生長在英國,學在英國。他的十歲,葉風哥哥的生日會,僅回了那麼一次罷了,我見到他就知道,傳言中的程家小胤就是我此生的王子,可那時候,程嘉胤的目光早早地就落在了你身上,紅裙長卷發,粉雕玉琢,他從來喜歡這模樣。從此,我也愛紅裙愛上長髮及腰,只是,模仿不了小鳥依人,玲瓏剔透。”

“十歲?”舒軼難以置信,甚至覺得段江寧此言真實性有待考究,“我甚至不覺得,小時的自已是會穿鮮紅裙子的女孩。”

“你當然不記得那一回……你自小的光都在蛋糕和葉聽身上,哪裡容得下其他?”段江寧坐正身子,目光順著舒軼,眺望遠處水墨畫一般的景緻。

舒軼搖頭予以否認,此言可真差矣差矣,要說小時喜歡過的男生,可是能繞著四百米操場站一圈的,不過底氣確實是葉聽給的。

舒軼清嗓後答:“你自以為了解我的虛實,可事實是,我見一個愛一個,從不吃回頭草。”

段江寧繼而語調輕鬆愜意,自說自話:

“程嘉胤外籍加優異成績,明明可以去國內頂級學府,更或者,去美帝,卻回了杭城入學南大,你以為,這人生第一回忤逆父親的決定,為誰而做?

他回國上大學前,我慶幸他自小被父親看中資質,時常時常不在國內,因而可以與一見鍾情的你,隔著千山萬水。

但十八歲的少年,為了多年心念牽掛,越過重重阻礙,奔向你,當初,豈止是我,看輕了一個心性篤定之人的喜歡。

先前多慶幸,見你們相擁在南大操場上時,心就能有多痛,又多懊悔自已的無知和淺薄。

你想啊,他要是沒被送出國,也應會與段斯胤一樣,和你做同班或者同年級的朋友,而非,某一瞬間,一眼驚豔,再在南大趁著你空虛寂寞時,狂熱追求你。

知道嗎,如果你與他不可能,那,以我與他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早早就可訂婚結婚。

如今的一切不如意,都拜你所賜,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該多好。”

暗色之下,舒軼哪怕是側眼細看,都瞧不清段江寧的眸色,只覺這姑娘的話,越說越離譜瘋癲……

說真的,舒軼心中是認可段江寧這段假設,但前提是,初中時青春叛逆的舒軼。

“厭惡一人,就想要她消失,多幼稚可怕的想法……”

段江寧笑得漠然,輕問:“是挺不現實,那請問,你以為你為什麼而存在?”

“啊?”舒軼不解,同時因為關係生疏而只得按著生物學層面作答,“因為我媽和我爸某一天感情到位,進行某方面的溝通,再經過十個月的孕育,1999年,平虞婦保院誕生一枚女嬰?”

“這個回答的真實性你是親眼求證過?”

舒軼頓時覺得話題無法繼續下去,心底暗罵一句莫與傻子論長短,正想起身撤退,對方卻抓緊這來之不易的獨處機會:

“就像……你從未了解過,與你朝夕相處三年之餘的室友,究竟什麼來頭。人家,是京城關海集團董事長獨女。

你從不主動去了解,葉聽將你驅逐,也同時澆滅了你熱情的底氣,讓你只顧著自已的生存,旁人的一切,對你而言,永遠排在後面,後面的後面。”

段江寧忽略舒軼眉眼間的驚愕不已:“程嘉胤當初對你多殷勤啊,他如此對你上心,那麼輕而易舉地提了分手,全校知你們戀情的同學都為之動容,唯有你,不會究其原因,刨根問底,不計較渾似個沒事兒人。”

“因為當初他說……”

舒軼欲言又止,細想想,那“我不喜歡女的”的分手理由確實有夠荒唐,至少是和程嘉胤那時待她的無微不至相悖。

之所以不去深究,也著實因大二的她,生怕被甩了以後,有朝一日餓死街頭無人問津,故而分了手就更是一門心思撲進學業和兼職之間,留給其他事兒的時間精力實在有限。

“所以……現在你察覺到不對勁兒了麼?能有什麼理由,是能讓那麼堅定勇敢的人退縮對你的熱愛?”

舒軼偏首與段江寧對視,段江寧的眼中,充斥著對精彩好戲即將登場的期盼,此時此刻,無比膽怯的人,自然是舒軼。

她的心就像被懸掛在峭壁上,稍不留神,即將失重墜落,墮落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再無生還可能。

“葉家收養你,這等天大的好事,會有人告訴你各種各樣的緣由,卻一定不會有瘋子枉顧家族利益,和你說出那個潛藏在安州一圈人心裡,只有你這個傻子被矇在鼓裡的公開秘密,因為……”

段江寧湊過身,貼近舒軼的耳邊,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話罷了。

幾秒後,舒軼腦中才轟地一聲,漸漸發熱發燙,她再坐不穩身子,只是杵在原處,握緊拳頭,回首看向那不遠處的喧鬧。

眾人的歡樂隨著她的起身,在繁華中漸為沉寂,夜色下,他們手中仙女棒停擺的光影,此時,不再絢爛多彩。

舒軼感受到他們三三兩兩沉寂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灼燙,傷人。

耳畔,唯有她粗重的呼吸聲起伏作響,好吵,也麻煩停下來。

段江寧說:程嘉胤與舒軼,屬同一個父親。

所以……他們都知道……都是看客……

“傳言中的南大才女舒卉雨,出身草根,至省會後,野心勃勃,自持青春美貌,妄想於程式集團杭城分部大展拳腳,卻不料會被總經理看上,老牛想吃嫩草,當年此事可是鬧得滿城風雨。

舒卉雨從來清高,名節不保身心俱疲後,與追求者之一歸鄉成婚生子,卻發現孩兒與丈夫不存在親屬關係,實在是晴天霹靂。

否則,你以為,她為什麼給你取名輸意,因為你是她夢想崩塌的見證者,是她產後抑鬱的起因,她的一生因你而被釘在恥辱柱上。

但她……仍舊拼了命為你著想,嚴周墜足,由她籌謀施行,但如果不是為了自已的孩兒日後不被葉家利用,她怎會想盡辦法殺了痴情於葉蔚林董事長的騙婚丈夫,殺了那時眼前的兩個知情人,再自已一了百了。

葉家收養你……是因為你是能證明程式董事長曾犯過罪行的最有利證據……是我……我也得千方百計牢牢抓住……萬般擁戴你……將你的心之所向穩固……從不出手把你這顆棋子擺到明面上……卻總能制衡對家一二……

你的血液是程少錦的弱點,他們萬千想將你抹滅。

因為你,程嘉胤此生有憾,變得殺伐果斷,像極一個被操控的機器。

葉聽呢,橫亙在集團利益和你之間兩難。

至於你的朋友,你試想想,他們得有多少次,想提醒你,告誡你,卻不忍開口地同情你。

你且捫心自問,沒有你,他們心中該會少了幾分欺瞞你的良心折磨……

所以……我說……你,世間多餘的你,究竟為什麼要存在……”

空氣潮溼至極,冷雨漸落,一滴滴拍打在舒軼的每一寸嬌嫩的肌膚上,涼意鑽心,痛徹心扉。

舒軼環顧所有面孔,她迫切尋求庇護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匆匆趕回的葉風與關曉玥身上,她一步一步朝他們走去,眼下,一群人中,唯有他們,最為熟悉,最為安心,最為欺騙就是致命。

她想得到的答案是:親愛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全世界,我們最愛你,從不隱瞞你,以真心誠意待你呵護你。

但,他們垂眸不語,不承認亦不否認,關曉玥咬牙切齒,將那段江寧的頭髮死死抓住,而欲魚死網破的段江寧只是笑,笑得瘋狂,灑脫,酣暢淋漓……

夜色是冰涼,同為冰涼徹底的,還有舒軼的心。

行走之間,死氣沉沉如一尊移動的木偶,在眾人的紛雜打量之中越過眾人。

她卻仍是換位想啊……

也是……沒有人有義務告訴她……

告訴她:你所談的男友,是你血脈相連的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

你心繫之葉家,曾事無鉅細護著你,是因你的血脈價值,並非全因你是嚴周遺女……而那荒誕無稽的助葉闌之命格是藉口的同時,更是挾制程少錦的有力印證……

遠離人群,雨勢漸大,而她終於,在今晚見到葉聽。

他將她護在傘下,撫上她溼淋淋的髮絲,眼中僅存憂慮:“怎麼會淋雨?”

淚珠面對葉聽從不爭氣,她委屈抽噎著,晶瑩的光劃過臉頰,與傾盆而下的大雨一同落至地面……

她雙手摩挲著葉聽撐傘的衣袖邊,觸感涼絲:“你到底去哪了……我等你好久……”

葉聽有衝動將舒軼嵌入身體,欲抬起擁她脊背的手,卻在淡淡的問辭中,僵在半途。

舒軼黯淡的眼眸低垂,說話聲音輕柔,僅有他與她聽得清:

“葉聽,難怪呢,我是和媽媽姓?

難怪呢,我從小不能和程式的人接觸。

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是這三年間,還是我們相伴成長的某一天?”

葉聽不作聲一言一詞,桃花眼中,映出後方神色複雜的眾人,閃過錯愕,再沒了冷靜。

舒軼牽著他衣袖的手,漸為鬆脫,似她的心一般,很平靜問:

“當你抱著我,喂十歲的陽陽喝藥,那時知道我與程式的關係嗎?

當你一題一題耐心講解數物化生題目時,那時知道嗎?

當你跪在我母親面前說要照顧好我時,知道嗎?

更甚至,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葉家收養我的真實目的?

你能不能回答我?”

傘下昏暗,葉聽沉著臉,見不到表情,他從此不願再欺騙:“是一開始。”

舒軼僵硬地笑著,不敢抬頭:“葉聽,我是那樣信任你,將整顆心對你敞開,一直以來。

你對我與眾不同的好,果然不是男女之情,是愧疚,是你作為克已復禮之人的補償。

那心善的葉聽啊,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實情,這樣,我不至於和程嘉胤有關,與他違背倫理,也不至於,一騙就被你瞞了那麼多年,渾似個傻子一樣!也不至於,就在剛剛,尊嚴與顏面又一次當眾被摧殘蹂躪。

而此時此刻,我是這樣沒理智地怨恨你,不怨旁人,只怨你,我在這個世上滿懷希冀的你!為什麼騙我!”

“對不起。”

此回,葉聽出聲很清晰的三個發音……可見致歉多真誠……

可……

“我要你的對不起還有什麼用。”

舒軼垂下手,後退一步,釋然一般緩緩而言:

“也是,你姓葉,理所當然幫著葉家,維護葉家的利益,是我唐突,讓你為難。

我只盼……這輩子,再也不見你們葉家一人,再也……與你們無關。”

比隱藏的謊言被揭露更為令她挫敗絕望的,是關於葉聽的信仰崩塌,他的好,無關愛情,也非是親情,一切的一切,源於罪惡的彌補。

舒軼側身與葉聽擦肩而過,動作分明很慢,卻錯過了葉聽垂下想將她抓緊的手。

衣袖相拂,此回告別,仍是錯過的,是葉聽準備了一小時,想為她而燃放的郊外菸火,想來應該美不勝收。

甚至……兩顆已經很靠近的心,又一次漸行漸遠。

舒軼向著來時的路遠去。

長長的煙雨走廊上,決絕的背影,沒入廊中迷濛的霧氣中。

雨聲犀利拍落地面,不似平日裡的江南溫柔閒適。

她從此不會知道,那個漂亮男人的眼中,是以如何痛心怨悔的光,送她這一程。

她遠去,從不回頭。

就像那回雪地,葉聽跟在舒軼後邊送她回南大,那說走就走的舒軼不曾回頭看過一眼,哪怕就一眼。

即便,三年中,她無意從網路中的熱門圖片見到廣袤雪地中,前往南大的必經之路上,有個欣長的白衣身影與天地融為一體。

相片將那一刻定格,時光卻再不能回到過去,她無法握緊葉聽那天僵冷至失了知覺的手,撫上他疼惜不捨的眼眸,貼近那顆溫柔的心,聽一句他的:你等我,好不好?

……

“哥……是我沒有聽你的寸步不離……”

“你說得不錯……”

她就是我跳動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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