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聽。”

舒軼試探性地喚前方的人。

葉聽身子顯然一愣,也不說什麼。

他回頭,掩著內心的愕然,只平靜問:“怎麼?”

“鞋帶散了。”舒軼抿著唇,仰首與葉聽對視。

葉聽的眼中,已然現出不似從前般的淡然。

舒軼不知究竟是什麼,猜是情愫,又不敢認領,告誡自已莫要多慮。

她如今敏感了些,總怕葉聽對自已的好,是源於那一紙約定,儘管很大可能,也是出於葉聽的本意。

可約定中的取悅二字,確實是她發起。

現下,患得患失,舒軼倒想著,讓這一切早點結束吧,結束吧。

就怕再這般相處下去,到時分離,傷情之人又是她一人罷了。

葉聽蹲下身子之際,起了風,舒軼見其濃密的髮絲微動,走近一步,抬手輕撫。

“葉聽啊。”她又喚,一手提著電腦包,另一手握緊拳。

餘光再一次掃過側邊暗處的黑影,或許,葉清所言不假,葉聽周圍危機四伏,潛藏著未知風險,是會危及到親人好友的風險。

“嗯。”葉聽繫好鞋帶,也不起身,只是抬眸自下望著,這是從未有過的角度。

舒軼的眉眼泛起溫情脈脈:“就算是這樣看,葉聽也漂亮。”

她確認那男子手中帶著利器,但又鎮定,畢竟這不是第一次遇險了。

舒軼淺然一笑:“忠犬聽聽。”

葉聽醒悟,才知這姿勢,像極主人摸著寵物犬的腦袋以示對寵物的關愛。

他見舒軼佔自已便宜,笑得無可奈何:“樸寶英主演的狼少年裡,她也是這樣撫著少年的頭髮。”

隱匿在一側暗處的壯碩男子現身,舒軼微顫著下巴,還是怕了。

舒軼努力去吸引葉聽的注意力:“所以,電影裡女孩最後離開是因為喜歡他,想護著他?可是,她說好會回來,卻讓少年等了那麼久那麼久,可能就是……喜歡,卻不夠愛。如果是我,我一開始就不會走,因為我深愛那個少年,深愛,怎麼捨得離開,可我的少年卻將我推開。這一次,就換我推開你,好麼?”

那男子衝出,舒軼鼓起勇氣,用盡全力將身下不防備的葉聽撞進雪地。

如果一定要有人受傷,那就讓她搶先一步做這隻小羔羊吧。

葉聽的時間,比她寶貴得多,命也是。

何況,她本就欠著他一命。

欠著的,是得還。

葉聽教過她。

那歹徒手中的利器在雪地裡散著刺眼的光,朝她的腹部襲來,她應激將電腦包朝他頭部砸去,命中,他也命中。

據說,若用槍攻擊人,人在子彈穿膛後,是感覺不到痛的,那是因大腦在意識到主人受傷的一剎那,發出疼痛消失命令,為了自救。

但奈不住歹徒往死裡捅啊,幾秒的功夫,舒軼感知到冰冷的刀面插入自已的下腹處。

痛徹心扉……

倒地暈乎過去的最後一秒,她什麼都忘卻了,唯一惦念的是南大流浪貓。

歹徒搶了舒軼的電腦,留下瘋狂逃竄的背影。

舒軼目光渙散,望著那人背影,慶幸他搶錯了電腦。

葉聽不追那人,也沒法追,瘋了般,失了往常舉止間的優雅,死抱住將雪地染紅的舒軼,跪著,紅了眼,懼怕的淚,模糊了視線。

懼怕……

沒錯,是懼怕……

白色襯衣與豔紅相交織,路面,也分不清血泊還是雪地。

葉聽拿起手機,顫著雙手撥通急救電話,再喚著舒軼,陽陽,如那回她山間遇險一般,整個人亂了陣腳與分寸。

舒軼口中瀰漫起血腥味,一抹,手上全沾染上紅色。

“我的密碼是生日倒序啊……”

“別說,我不想聽。”葉聽命令,情緒崩潰。

“把存款……買很多貓糧……南大有很多……流浪貓……它們無家可歸……就像我……好可憐……”

葉聽環著舒軼,另一手捂著舒軼冒血的傷口。

“葉聽……”

她縮在葉聽懷裡,似嬰兒般尋著溫暖的希冀。

“我在……我在……舒軼……”

“哥哥……好冷……太冷了……”

葉聽拭了把淚,才想起將外套脫下,裹在舒軼身上:“這樣呢?”

“還是冷……困……要睡覺……”

“不能睡……”

“得睡……”

舒軼大口大口地往外嘔血,他不知所措地,慌亂將她唇邊的血拭去,腹部的傷血又往外冒。

“舒軼。”

記得了,那發乎情,叫錯的名字,是舒軼。

是妹妹,又怎樣?

“舒軼,你最想要什麼?”情急之下,葉聽亂了神思,語言都組織得那般混亂,“你想要什麼,我給你!”

“哥哥啊……”舒軼無力地笑了,“你看我……這時候……還和你開玩笑呢……”

舒軼腹誹:我最想要什麼,你不是知道嗎?

……

五歲時,小舒軼跟著舅舅一家去掃墓。

她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從陵園的大石頭上啪嘰跳下,正正好跪在母親的墓前。

結果就是,兩膝蓋的骨頭粉碎性骨折,小舒軼哇啦一聲,哭天搶地。

慘……太慘!

路過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見狀,抹著淚眼珠子:這小陽陽平日看著調皮搗蛋,沒想著大事兒面前就忒懂事,在阿孃面前哭得那叫一個感動天,感動地。

舅媽心疼死了:“得多痛啊。”

小舒軼鼻子一酸,奶聲奶氣:“可疼啊,舅媽。”

舅媽擦著眼梢邊滲出的淚花,假意嗔怪:“讓你下回還跳,給你長長記性!”

小舒軼止不住地哇哇哭,舅媽撫著她的額頭,溫柔梳理她雜亂的平劉海:“哭可沒用啊,別人不會懂你到底為了什麼在哭的,只有你停下來,好好說話,說得清楚一些,旁邊的人才曉得,原來陽陽是痛啦。”

小舒軼止了抽泣,噙著淚,見那血淋淋的傷口,以為,那是人生中的最痛最痛。

九歲時,破產的舅舅不得已將舒軼大包小包行李塞進從安城來的車裡,長長的車,黑色的車,據表姐說,是很貴的車。

舅舅良言逆耳:“陽陽,到了葉家,謹言慎行啊,記得你是外人,懂?”

小舒軼沒聽進心裡,眼含著不捨,邊揮手邊退進車裡。

“噔”一聲,後腦勺撞著車門框。

本來她還哭不出來,因此一撞,硬生生地哭得老慘。

“要是不好,就回來,”

舅舅在車後追著哭,隔著車玻璃叮囑了最後一句話。

表姐見車走,眼眶紅著扭過頭再不看她,她卻一直向後望著一直望著,車子拐了彎,再沒法見著她的親人。

她繃不住心中難以割捨的血脈緣分,偷偷地哭了一路。

那種痛,是離別之痛。

九歲至十八歲,倒是從未痛過,受葉家照拂,舒軼日子太過愜意。

十八歲後,葉聽嫌她礙眼讓她滾蛋,她一下從雲端墜落至地面,痛不欲生。

曾以為人生要是比那更痛,興許就只有死亡的那一刻吧。

哪知,在二十二歲的冬日,上帝還給她安排一出挨刀子的場景。

實話說,挨刀子那一刻其實沒有痛得死去活來。

痛的是,禁不住睏意,闔眼那一刻,葉聽撕心裂肺抱著她哭,央求她:

“再堅持一下,舒軼,再堅持一下!”

葉聽,對不起,我也想啊。

可是,真的,很累。

而你又是從何時起,不捨我?

……

葉風義氣啊,從新聞中得知舒軼出事,第一時間訂機票飛北京當血牛,結果到了醫院壓根見不到人。

人還在搶救室裡直挺挺躺著,醫生說:那地方,躺久了就出不來。

他驚詫萬分,對著癱坐在門口渾身邋遢的男子問:

“哥,你怎麼也會在?

原來事故監控影片裡那個男的是你?我以為那是盛……”

葉風陪葉聽一同坐地上,吧啦吧啦很多話,卻始終不得葉聽半句回應。

葉聽失魂落魄的髒兮模樣,葉風見過,卻沒預料,有生之年還能見第二回。

而兩回,都破天荒地為同一個人。

他不懂,為何這番模樣都不算喜歡。

葉風苦笑著慨嘆:“不知內情的,十有八九猜陽陽是你愛人。”

助理醫生從裡頭出來,葉聽瞬間起身,眼中期盼的光在接過那張病危通知單後一下泯滅。

“家屬簽下字。”助理醫生考慮家屬情緒,他將話說得婉約。

葉聽提起筆,又垂下了手,無措地盯著紙面上的舒軼二字,如失足落水一般窒息至呼吸困難。

“哥。”葉風於一旁看著那死氣沉沉的側顏,那是在父母出事後,他曾目睹過的葉聽。

那似在地獄遊走,鬼魅般的葉聽,又回來了。

他周身皆是陰鬱,而非再容光煥發模樣。

葉聽怔怔地定在原處,無措迷惘,他已尋不到下一秒的方向,他恍惚,清醒的思緒早已遊離,換之而來,是舒軼自小到大離他而去的背影。

那些背影,含著她各種小心思,他讀懂,也曾一一揭穿,唯獨,十八歲終了時,對她赤裸裸的愛佯作不知。

或許,他不應回頭找舒軼,又或許,他錯得離譜,明明不捨,何苦當年推開。

大度一詞,他在心中默唸過無數遍,是葉風在他面前無數次地提起程嘉胤待舒軼的愛護,那些細緻所為之事,令他以往對這妹妹的好統統黯然失色。

本是可喜之事,為何要用上大度一詞呢?

哥哥和男友本就身份不同,很多事,一個哥哥若那般做了,太過於禮不合。

舒軼也從不屬於他,她想自已是自由自在的風,伴著那碎碎的陽光穿行在任何一處光明。

轉念……

興許,在三年前訣別的那瞬間,倘若自已衝進雪地,將漸行漸遠的她擁入懷中,她是可以屬於自已的,她本心也是願意,不是嗎?

初心是,她不應該陪著自已,隨時隨地面臨突發的意外,如上回,像這回。

但,如果苦痛註定會降臨,何用以分離的代價去無能地抵抗命運。

他不知,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一切歸至原來的狀態,原來的最初。

於是,近一米九的男人,沒帶一絲猶豫,丟了魂,雙膝著地直直跪在醫生面前。

他不言一詞,眼中空得望不見情緒,卻讓在場之人足夠動容。

醫生忙忙俯身,可憐他那番憔悴至蒼白無力的面孔:“會盡力的,會盡力。”

葉風被虐到,在醫生幫襯下將葉聽從地上扶起,安撫他:“陽陽吉人天相,一定是虛驚一場。”

見葉聽白襯衣上的血,自是明白當時的慘況,葉風哽咽著:“去車裡換身衣服,這裡有我在。”

葉聽未有任何回饋,五分鐘後,他緩緩抬頭,行屍走肉似的,一字一句頓著道:“有件事我本打算自已做……但意外發生……只得你來……畢竟……當年你父母的事和他脫不開關係。”

葉風提神,眸中黯淡:“我明白。”

“她醒來,得那訊息,想必會欣慰。”葉聽淡聲道,聲音愈發地輕。

他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溫存,再垂眸,以僅自已能聽得的音:

“我是你的,你可以想我。”

……

關曉玥以“這家醫院是我爸開的”為理由,衝進重症監護室。

事務所組長起初不放人,奈何關曉玥氣焰囂張,道是人命關天,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那徐洲組長又耍官威,兩手在腰間一叉,雙腳一踮:“關曉玥,你去了有什麼用,你是大夫會救人還是對方缺錢,讓你送存摺過去!”

“徐零彎,姑奶奶真是看你不爽很久了!剛好,我爸直升機到了,你睜大你純金狗眼看仔細,我是去幹嘛的!老孃得乘著私人飛機去哈爾濱拉人,救那個不自量力的二百五!”

徐零彎氣急敗壞,快哭了:“你叫我什麼!你想不想幹了!”

“歌溫……滾!”

前因就是這樣,關曉玥將她老底都掀了,徐娘炮望著呼呼起飛的直升機,落下滿臉的迎風淚。

再然後,二百四十九加一的舒軼又被推進手術室進行第二次手術,當然操刀的是關曉玥從哈爾濱拎回來的大表哥。

休著攢了三年的年假,落地哈爾濱半天而已,又被抓回北京,大表哥表示真心無辜!

簡直造孽啊!

葉風與關曉玥每隔十分鐘拜一拜東南西北四方神靈,一齊刷刷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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