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馬路上沒什麼車流，沈之航的車徐徐停穩在向久恩家小區門口。他踩下剎車，換到P檔，拉起電子手剎後輕輕地撥亮了雙閃燈。
“到家了。”他這麼說，卻沒開啟門鎖，“後備箱裡給你拿了一盒東西，你下車的時候帶回去。”
“給我拿了一盒東西？”向久恩解開安全帶的過程中聽到沈之航這麼說，手上的動作就卡住了，“什麼東西？”
沈之航沒有回答，只是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側身拉開了駕駛位的車門，一陣寒風灌進車裡來，向久恩縮了縮脖子。
外面竟然那麼冷。她把外套緊了緊，抓著自己的包跟著下車繞到了車尾來。
長款轎車的後備箱十分寬敞，但沈之航的後備箱空空蕩蕩，這樣一來那盒知名香港點心公司的月餅顯得尤為突出。
沈之航微微欠身，伸手拉住了禮盒的紙袋，遞到向久恩的面前。
“是什麼？”向久恩明知故問。
“奶黃味的月餅。”沈之航神態誠懇，“你不是說上回把兩個奶黃味道的月餅都送我了嗎，好像跟我搶了你玩具一樣。這一盒都是奶黃的，天涼了，貼個秋膘，吃個爽。”
“……人家貼秋膘是立秋第一天吃紅燒肉，這都立秋多久了。”
向久恩不是沒有收過禮物，可眼前這盒月餅，卻是她有生以來面對頗為燙手的禮物。她內心飄過若干的疑問：這人怎麼知道她最喜歡的是奶黃味？還能找到一盒全是奶黃味的月餅？難不成今天酒桌上也有什麼利益是沈之航想要卻沒得到的？是不是辛飲的關係？
“拿著吧。”沈之航堅持這盒月餅放進向久恩的手中，“中秋節也都過了，不拿，也浪費。”
這話一出，向久恩方才心裡的那一點糾結煙消雲散。合著這禮物也不算是禮物，充其量是為了美心掃尾貨罷了。她一把抓住手提袋的繩子，一字一句地對沈之航說：“那，還，真，是，謝，謝，了。”
沈之航滿意地笑了，左手抬起來關下了後備箱的車蓋：“不客氣。”
向久恩提著那盒月餅走進小區大門的門洞，淺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沈之航褲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一手扶著車頂目送向久恩的走進小區，另一隻手把手機拿了出來。
來電的是這幾天帶著翻譯去韓國談生意的經紀人勞莊。
“喂？”沈之航拉開車門，側身重新坐上車。
手機藍芽和車載藍芽迅速匹配。沈之航把手機放在中控臺上，一邊發動了汽車，一邊聽勞莊彙報和韓國宋社長溝通的情況。
“之航啊，你老東家這個社長，可真不是個爽快人啊。”勞莊也是剛回到酒店，剛蹬掉了皮鞋，沒走幾步，就坐在了行李架上，邊揉腳邊對著沈之航叫苦不迭，“我估計請的翻譯都想讓我們加錢。”
沈之航輕笑一聲，一改剛才載人時的平穩駕駛風格，仗著一路暢通，硬是抵著交規的限速，把車速一下提到了八十碼：“說來聽聽。”
“我們今天聊了你師弟團來國內三週的具體行程。當然啦，這方面的計劃書咱們工作室的同事做的那叫一個漂亮，所以宋老摳也沒什麼說法。”勞莊又換了個坐姿，像老年人一樣自己給自己敲著大腿上的經絡，“然後就到了真的要籤合同的環節，電子版也來回磨過三回了吧。臨門一腳，他竟然還在前期要支付50%款項這件事上拿捏。”
這件事其實就在沈之航的意料之中：“是他的風格，把錢摳得死死的，生怕自己家承擔一絲一毫的風險。你要注意，別讓他抱著行程規劃繞過我們了。”
勞莊驕傲地說：“那不能夠，所有的對接人都是我的人，只認我，不認別人。”
“人心是最難打包票的，你爭取在明天把合約簽下來。”沈之航忍不住敲打。
“你去問問法務，我簽下來了沒。”勞莊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合同規定了，下週五，北京時間下午六點前打款。”
沈之航瞄了一眼左車道，動作乾淨利落地打燈變道：“回來給你慶功。”
“哎喲，老闆，不必不必。”勞莊得一句口頭表揚就已經很是高興，“你那邊怎麼樣？辛飲今天說什麼了？”
“見了面才知道更具體的內容。”沈之航倒是真的不氣不惱，“我們目前在資金上給不到太大的支援，拍攝方面需要的當地政府關係人脈，我們……也沒有這個資源。”
“那男主角呢？”勞莊一直對黎空小小年紀拿到金梯影帝這件事耿耿於懷，不肯鬆口，一直對標著想讓沈之航趕緊追上也拿一個影帝，“他對你感興趣嗎？”
一定程度上……沈之航趁一個紅燈的時間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勞莊和向久恩那個愚蠢的大哥還真是蠻像的：“他要拍一個部落的故事，你覺得我這個扮相和氣質，合適嗎？”
“啊？什麼部落啊？”勞莊仍然沉浸在今天拿下了代理合同的喜悅中，壓根沒聽懂沈之航話裡的意思，很較真地想要替老闆沈之航分析分析，“哪個民族的？”
“你回來我再跟你說吧，開車呢，不聊了。”沈之航懶得廢話。
回家的車程還剩一大半，應酬了一晚的疲憊在此刻悉數湧上。出道這麼多年，見了那麼多出品人，試過那麼多次舞臺和角色，沈之航卻仍然會在見一個新導演的時候忐忑。好像是……他皺著眉從大腦裡找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被挑選PTSD。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晚辛飲看他的眼神，總是讓沈之航想起十六七歲在韓國做練習生的時候：被人提起，又被人輕而易舉地放下，沒有提起的原因，也沒有放下的理由。
疲憊感越來越強，為了安全起見，下了高速以後沈之航明智地踩了一腳剎車，把車速降了下來。反正也這麼晚了，他不用再趕什麼時間。車窗也降了下來，深秋的風夾雜著偶爾的一滴雨吹到沈之航的臉上，支撐著他保持清醒，安全到家。
從車庫走進客廳，開啟壁燈後沈之航抬頭一看，已經是夜裡一點半。以前參加這種飯局，沈之航向來都是單打獨鬥的：沒喝酒就自己開車去開車回，喝了酒就找代駕送回來。今天沒喝酒……但他自己也沒想到，吃完飯以後要從北京城的另一邊開車送向久恩回家……他嘆了一句，以後這種情況還是讓勞莊把司機安排好，疲勞駕駛的風險他怎麼也承擔不起。
沈之航累過了頭一時半會兒反倒毫無睡意，洗漱之後給客廳茶几支架上的擴香石換新，然後才把頭枕在沙發的扶手上養神。與此同時，同樣難眠的還有早在四十分鐘前就已經吹乾了溼發的向久恩：她把枕頭從床的這頭搬到那頭都沒睡著，最後只能打著呵欠把自己從臥室移動到外屋的小客廳。
向久恩抱著她的維尼小熊，對著茶几上的那盒美心月餅凝視了片刻，盤腿在茶几前坐下，把月餅盒從禮品袋裡抽了出來，頗為慎重地拆開了其中一個月餅盒——流心奶黃，月餅的塑膠外包裝上赫然寫著這四個字。
她挑了挑眉，又隨手在月餅盒裡拿出另一盒來拆開，上面還是寫著：流心奶黃。
嚯……向久恩有點興奮了，一口氣這個十六隻小小的月餅盒都拆開來。不一會兒功夫，十六隻流心奶黃的月餅鋪滿了一個茶几。她伸手重新把外包裝抓到的面前來，外包裝不是她熟悉的流心奶黃，反倒是一種很老派的風格。這樣裡外組合起來不倫不類的，倒像是扔了一盒月餅的內瓤，用心填了新的東西。
剛才內心湧起的那一點點興奮和喜悅逐漸被向久恩用理智按下去。
沈之航的這盒月餅，用心程度早就已經超出了禮尚往來的程度。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這月餅盒邊沿的稜角處，對今晚發生的種種百思不得其解。
見了這麼幾回，她就算不是銀行的內部工作人員，也對沈大明星現在在內娛的地位有了更新的認知。他……他應該早就不是在首爾某幢小樓地下室裡卑躬屈膝的外國練習生了。
向久恩一狠心，把封存已久的記憶抽屜往外拉了一下，十七歲，身型還很單薄的那個沈之航就這樣順著抽屜拉開的縫隙一躍而出。
向久恩打小就愛追星，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就跟著住在家隔壁的堂姐一起買一本叫《當代歌壇》的紙質刊物，順著堂姐的手指就認識了臺灣、日本和韓國地區的偶像組合。等她上了中學，一家人搬離衚衕後，向爸給她的單人臥室裡裝了一臺液晶電腦——她和各個國家地區的明星們就更沒有距離了。寫完作業後的時光她就混跡在各大貼吧、YY語音房間，在網際網路上遇到許多好姐姐。教她給韓國男團打投的有，跟她分享韓國留學生活的也有，甚至……她那半吊子的韓語也是在粉絲組織的YY課堂上學會的。
沈之航第一次出現在向久恩的追星群裡時，引起了不少姐妹的尖叫和歡呼。
【誰說我國練習生沒有能跳urban的！沈之航證明給ta看！】
【樓上的姐妹，我看他肯定不止能跳urban，等著看吧！想看他跳別的舞種，一定驚豔。】
【誰說門面只能是韓國人啊，我看沈之航出道就是絕對c位！高糊影片我也能確定這一定是個天然帥哥，你看看這頭身比，手長腳長的，還有那個鼻子！】
【我已經暈到了。我本來想說再也不奶新人了……】
【我也是我也是！弟弟團我也愛，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真的官宣？】
【啊太帥了太帥了，這個氣質是abc吧？】
【我就四個字，中國人是吧？一定揚我國威！】
從韓國CY小窩流傳出來的沈之航單人練習的影片給所有追韓流的粉絲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影片只有短短三十秒，所有人都意猶未盡……於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會韓語的開始積極外聯，希望能從韓國粉絲那裡得到更多關於這個神秘中國練習生的資訊，不會韓語的也憑藉著機器翻譯勇闖天涯，希望能從各個大練習生的社交賬號裡找到關於沈之航的痕跡。
但找到的訊息，實在少之又少。不僅如此，還有個別韓國粉絲傳話過來，讓中國粉絲不必太過用心——宋社長即將要推出的這個韓國男團，目前已經有八個資深練習生候選了。這個中國練習生，能不能出道還就真的不一定呢。中方上頭的粉絲自然不服：我看我們中國這個練習生就很行！宋社長你還在猶豫什麼？擔心他沒法給你賺錢嗎？那我們就先刷刷資料證明給你看！
回想起那一段姐姐妹妹們齊心協力扒沈之航的訊息，努力想要給沈之航創造出道造勢的時光，還真是青春無畏啊。也不知道當初為了讓沈之航出道而費盡心思的那群姐妹，現如今還會再為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耗費時間和精力嗎？
想到這裡，北京忽然開始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落窗臺上，更冷的秋風順著窗的縫隙吹進家裡。向久恩猛地一個激靈，大刀闊斧地把回憶的抽屜狠狠關上，將思緒重新拖回到眼前的時刻。
如果說，以前的沈之航是一個身形單薄、無權無事的少年。還需要依仗著各位粉絲的留言和愛意才能獲得出頭的機會。那……現在這個國內男愛豆的領軍人物，在內娛舞臺的地位和黎空不分伯仲的沈之航——在京傳媒圈的晚飯桌上能坐主位，和資產上億的邢天一做兄弟，享受著向章鴻這樣的小開舔著臉要資源的人，又何必……
向久恩打量著眼前的一桌流心奶黃餡兒的月餅，一直靜坐到屋外的小雨轉成了中雨才終於趕到睏意來襲。她揉了揉眼睛，撐著茶几重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嘴裡還唸唸有詞：管他為了什麼，我就不接招，未來我也不去他們的飯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