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柱平時對他動輒非打即罵,在外人面前表演父慈子孝,誰都不知道掀開衣服裡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傷痕。
正是播種的好季節,周允趴在地上將土仔細的蓋在上面,還用手壓實了,這才有空擦擦臉上的汗水。
他要是今天不幹完,他就吃不了飯了。
想到這裡,肚子應景的咕咕叫了兩聲。
他想起來前兩天山裡下了一場春雨,他去撿蘑菇回來的時候碰見了一片野番薯地。
或是缺失營養,枝條有些蔫不拉嘰,塊莖想來也不大。
只是他太餓了。
周允用力按了按肚子,將肚子都按的隱隱作痛了才停手,想到這裡他迅速朝山裡跑去。
他跑的極快,很快就到了野番薯地。
周允隨手撿了一根樹杈,不一會兒刨出五六塊,他搓了搓上面的泥土,又在衣服上蹭了蹭,這才放進嘴裡。
出乎意料的甘甜。
周允小口小口吃著,就算這樣塊莖也被吃的差不多了,還餘下一個最大最紅的,他準備留著晚上吃,或者明天沒飯的時候吃。
他將野番薯塞進衣服裡準備下山。
他聽見了微弱的呼救聲。
“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啊……”
周允不想多管閒事。
萬一這又是他們戲弄他們的花招呢?又把水倒在身上呢?
他繼續往前走,那個聲音變的更小了。
周允皺了皺眉,還是返回了。
他側耳仔細聽著聲音的來源處,最終在一條溪水邊找到了聲音的主人。
是一團烏漆麻黑看不清樣貌的東西。
身上傳來濃重的血腥味兒。
周允拿一截樹枝戳了戳它。
那東西像被捏住了喉嚨一樣,“大膽!你這凡間稚童不許碰本大王!”
周允“哦”了一聲,將樹枝放在了地上。
汲柯言看見身上的血暈乎乎的,下一刻就“啪嘰”的呈餅狀攤在了地上。
周允:“你乖乖待在這裡別動,我去給你找點止血的草藥。”
說完不等她回答就匆匆跑了。
汲柯言:“…..?”
這是怎麼回事?
都不怕她嗎?
它會說話哎!
汲柯言挪了挪小短腿,讓身體靠在樹上,不一會兒周允滿頭大汗的跑了回來。
手裡攥著一把綠色的草。
周允將藥草搗碎,扭頭問:“傷在哪裡?”
汲柯言伸了伸胖乎乎的鳥腳丫。
等腳丫塗完了,又伸了伸左邊的翅膀。
等將藥塗完,汲柯言挪了挪爪子,屈尊降貴的將腳丫也伸了回來。
視線裡出現一塊番薯。
汲柯言扭頭。
“哼!本大王才不會吃這種東西!”
她可挑剔了,作為族內最具潛力的小輩,也是下一任族長的繼承者,從小到大哪樣不是珍稀佳餚,區區一塊番薯,她才不吃!
肚子叫了起來,汲柯言連忙用翅膀遮住。
“看什麼看!”
……
相顧無言沉默了會兒。
汲柯言感覺有力氣了一些,慢悠悠的站了起來,一下就飛到了周允懷裡。
她有些嫌棄:“地上好硬,硌腳,還是你身上勉強舒坦些。”
周允有些呆愣住了。
這是這麼多年第一次有動物願意親近他,或者說是妖怪。
周允認知有限,並不知道妖裡面有種特殊的種族— —靈族。
它們的原身跟遠古大妖鳳凰極為相似,只不過沒成年時羽毛都是烏漆麻黑的,成年後羽毛會變的極為絢麗。
而純白色的羽毛,則是靈族命定之人的象徵,當新的白羽出現,則是靈族更上一層樓的時候。
而汲柯言,正是靈族最有希望能覺醒的,前不久她被族內叛徒算計,負傷離開了歸墟山,一路使用靈力最後力竭倒在了這裡。
所幸她運氣不算壞,遇見了一個勉強能入眼的人類。
只不過這人類小孩兒也太過瘦弱了些,而且一直都低著頭,看不清什麼樣子。
汲柯言動了動爪子,周允輕聲問:“是哪裡不舒服麼?”
“本大王餓了!要吃烤紅薯,焦一點。”
周允點點頭。
“好。”
他想將汲柯言放在地上 ,又想到剛才它嚷嚷著硌腳,他有些猶豫,後面還是下定決心撕了一塊佈下來。
他將布料翻折成兩塊,輕輕將汲柯言放在上面。
汲柯言心裡驚歎。
這小孩兒太懂事了!她要把他帶回去當她的奴隸!
這麼貼心又合她要求的哪裡找。
周允手腳麻利的生火,刨了個坑把紅薯扔進去,又從衣襟裡掏出用樹葉團了好幾層的東西。
他把樹包攤開放在汲柯言的面前。
鮮紅欲滴的覆盆子,還帶著新鮮的露水。
汲柯言矜持的咳了一下,誇道:“不錯,這次本大王很滿意。”
說完低頭去啄著吃。
動作一點一點的,分外可愛。
“你是雞麼?”
汲柯言愣住了。
鳥嘴裡的覆盆子掉落在地。
汲柯言憤怒了。
她準備給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兒一點教訓!笑話!雞有她這麼英明神武、可愛嬌羞嗎?!
周允摸了摸鳥頭,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翻身將烤紅薯刨了出來,又用腳把火星踩滅。
周允細緻的把紅薯皮剝開了,汲柯言還在憤怒狀態扭頭時就碰到了,她下意識的啄了口,又咂巴咂巴嘴,覺得這紅薯甜而綿密,她最喜歡了!
周允見它吃的開心,嘴角也微微上揚。
時不時的投餵覆盆子。
汲柯言吃飽了又癱了。
周允有些好奇:“你們妖怪都像你一樣麼?”
汲柯言:“哪樣了?”
如果這小孩兒說話她不愛聽,她就跳起來用翅膀扇他!
“跟你一樣可愛。”
汲柯言撤回了一個翅膀。
周允把它抱起來,往山下走,一邊解釋:“你傷還沒好,等回去休息一段時間,我再把你帶回來,讓你回家好嗎?”
汲柯言點點頭。
她重傷前放出訊號,族人很快就會尋來。
如此還不如跟這小孩兒回去,還能被伺候,何樂而不為。
周允很高興,進村時他將汲柯言猛的往衣服裡一塞。
汲柯言:“……..”
汲柯言“……?!什麼情況!怎麼就被關小黑屋了?!”
周允小聲:“你出來不太方便,先委屈你一下。”
看在之前他那麼照顧她的份上,她勉勉強強的算是答應了。
直到回了自已的房間,他才將汲柯言從懷裡掏出來。
理了理被埋太久顯得有些凌亂的羽毛,才將它放在了稻草堆上。
汲柯言看了周圍的環境,整個鳥都不好了!
這怎麼破的,讓她很難找話形容,整個屋子沒有一處不破。
汲柯言想暈倒了。
周允輕輕摸了摸它的羽毛,用手指將它梳順 ,然後有些歉意:“對不起啊小雞,委屈你了,我把吃的都給你!”
汲柯言一聽到小雞這個名字就想發火,奈何現在有心無力,只能在心裡默默記了筆賬。等她恢復人形的時候,有他好看!
汲柯言看他把頭低的極為下去,是一個極為惶恐和自卑的姿勢,她心裡莫名有些不忍心。
她彆彆扭扭:“知道就好,說好了你吃的全是我的。”
周允興奮的抬起頭來,驀然間跟鳥眼來了個對視,一直不敢讓人看見的臉露了出來,那塊黑斑格外明顯。
周允瑟縮的低下頭。
怕他的妖怪朋友也嫌棄他。
汲柯言:“低頭幹嘛?!給我抬頭挺胸,背打直了,不要駝背!”
說著翅膀輕輕在他肩膀上拍了下。
周允一下將背挺得筆直。
周允不敢抬頭,又想縮回去,被汲柯言制止了:“不準低頭!”
“長得挺好一小孩兒,總低頭縮尾,像什麼話。”
周允摸了摸凸起的那塊黑斑,眼神黯淡:“挺好的麼…..”
汲柯言坐在周允的旁邊,沒受傷的另一隻鳥腿晃晃蕩蕩的。
汲柯言問道:“你們凡人,都很注重自已的外貌嗎?”
周允手撐在稻草上,“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注意,你也看見了我那半張臉,很容易嚇到別人的….”
汲柯言打斷:“那是他們膽子小。”
周允眼裡帶了一點笑意,很快消失不見。他繼續說道:“我從出生就不被母親喜歡,在兩歲以前我甚至沒有名字,是我外婆給我取的名字…..”
周允將中間的事講了個大概,提到這些他的眼神絲毫不像一個八歲稚童該有的純真,“有時候,我也在好奇,死亡是什麼感覺呢?”
周允側身看過來,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雖然極快但是卻是真切的。
“但我現在不想死了,因為我有你這個朋友了。”
說到這裡周允才想起來小雞並沒有答應跟他做朋友,他有些沮喪,但很快繼續說:“小雞,你願意當我的朋友麼,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他伸出了手。
汲柯言慢慢將翅膀放了上去。
“便宜你了,有我這麼個朋友。”
周允笑起來,將汲柯言一把舉起晃了好幾圈。
“放肆放肆!誰準你這麼對本大王了!”
汲柯言驚恐的喊叫。
兩人就這麼平(雞)平(飛)淡(狗)淡(跳)的度過了一段時間。
除了周大柱時不時的發洩外,倒也勉強算的清淨。
周大柱每次打周允的時候,氣的汲柯言恨不得上去撓死他,都被周允搖頭制止了。
他怕周大柱傷害到她。
汲柯言從來沒有這麼想快速恢復靈力,她現在,就想狠狠的教訓這個人渣。
誰準他動本大王的東西了!
……..
半夜的時候,汲柯言在周允懷裡睡的歪歪扭扭,感覺尾羽在發燙,她感應到族人的召喚,她當即就鑽了出來,她有些糾結。
在原地轉了好幾圈後,尾羽燙的她屁股都要紅了,她拔了根羽毛放在他的枕頭上,族人的催促更加激烈。
她想,她很快就回來。
卻不曾想,這一別就是二十年。
……..
再相見時,一個成了漁民漢子,一個因為好玩跑去當了花魁。
周允將兩擔子魚挑進了後廚,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幫著人將魚倒進水池裡,他整理好東西就準備挑著擔子離開。
正從側門經過時,一條帕子從天而降掉在他的面前,他繞路準備離開,上面有嬌蠻的聲音響起:“喂!給我撿起來!”
周允當沒聽到,目不斜視的推門走了。
下一瞬門推不開了。
因為有一名姑娘擋住了他。
他不敢抬頭,只能將頭低的死死的,只希望這姑娘能讓他快點離開。
“你是傻子麼?”
周允不吭聲。
下一瞬姑娘的手擰上了周允的耳朵,一陣清甜的香氣襲來,周允本能的想推開,但下一秒姑娘說的話卻讓他停住動作。
那姑娘剛才在說:“周允你怎麼還是這麼呆啊。”
“抬頭。”姑娘的聲音變得柔軟溫和。
周允心裡隱隱有個猜測。
他慢慢抬起頭來,看見一張如花笑靨,眉如遠山,水波如橫,是世所罕見的美人。
他眼眶慢慢泛紅,像是自慚形穢,低頭不敢再看,肩上的擔子哐當掉在地面。
此刻周允卻沒力氣再撿。
汲柯言笑眼帶淚:“這麼久沒見了,不抱抱我嗎?”
周允頭低的更低,身子也微微往後縮,這是一個沒安全感的姿勢。
汲柯言往前主動抱住了他。
周允身體顫動的更兇了。
汲柯言只到周允的肩膀處,她輕輕靠在周允的心臟旁,心裡這才落地。
終於找到他了。
周允好半天不知作何反應。
好歹是沒哭了。
汲柯言抬起下巴,提醒他:“這時候,你要回抱住我。”
周允的手在半空中遲遲落不下來,他身上還有魚腥味怎麼能抱她?
想到這裡他就要把汲柯言往外推,生怕她沾染上一點,汲柯言不鬆手。
周允又不能用力,害怕傷了她。
周允有些無奈:“聽話。”
明明二十年不見,兩人卻還如以往一樣熟稔。
汲柯言悶悶出聲:“不要。你要是再丟了我哪裡去找。”
汲柯言回來找過他的,只是那時村莊已經被洪水淹沒,她留下的尾羽氣息太過縹緲,她很難定位。
初時,她覺得自已找周允不過是拿他當人類朋友,而且周允還極為遷就她。可是為什麼,她會這樣對一個人牽腸掛肚?
樹爺爺用樹枝拍了拍她:“小言長大了,有喜歡的人了。”
汲柯言醍醐灌頂。
在人間待的日子不久,卻抵過了她在妖族待的百年。
她想,她是喜歡周允的。
所以她走遍了許多地方,好在,終於找到了他。
周允有些無奈,也仍是順著她。
他手臂像剛長出來一樣不太靈活,他剋制又輕柔的短暫擁抱了一下她。
周允:“先鬆手好不好。”
汲柯言這才不情不願的鬆手。
只是眼睛一直盯著周允,生怕他跑了。
這時春香樓的老鴇來了,看見汲柯言在此處還有些驚訝,正準備開口說話就見周允把汲柯言拉在身後,是一個保護的姿態。
老鴇:“?”
什麼情況這是。
汲柯言挽住周允胳膊,周允安撫的拍了拍,忽然想起自已手上的老繭可能會弄痛她就想抽手,汲柯言預料般將一隻手壓在了上面,確保周允的手不會抽出來。
白淳納悶:“這是在搞什麼???”
汲柯言:“在商量成親細節。”
語不驚人死不休。
汲柯言:“就這兩天。”
周允面色漲紅,驚的快要彈起來,被汲柯言牢牢按住。
白淳也很驚訝:“你是吃錯東西了嗎???”
突然想到某種可能,白淳細看了周允的臉,也沒瞧出個花來,但能被汲柯言找二十年的男人,錯不了。
這就是朋友的肯定!
白淳恢復了往常的從容淡定:“那細節我們來討論討論,看看是用…….”
她往裡面走,給二人留出說話的空間。
汲柯言委屈巴巴:“你是不是不願意?”
周允急的有些結巴,說不出不願意,也說不出願意。
他不會拒絕汲柯言說的任何話,而且他還貪念了她那麼多年,美夢成真時卻顯得不真實。
想靠近卻又怯懦,想遠離又做不到。她跟自已在一起註定會遭受許多非議,但是…..
要他放棄她,也絕無可能!
他自小飽受非議、苦楚長大,早就對這些免疫,他腦海裡有個危險的想法,還未成型就被汲柯言出聲打斷。
“不準有其他的想法,不然我會生你氣。”
周允是捨不得她生氣的。
汲柯言握住他的手,把他的臉掰過來,他第一次直直看見自已的臉,在她的眼中。
汲柯言在他殘缺的臉上輕輕一吻。
“於我而言你是極為重要的,我不想你做有損自身的事情,你能明白麼?”汲柯言小聲說。
周允點點頭。
就在這一刻,過去二十幾年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極速掠過,冬日罰跪在雪地裡,被同村小孩用竹竿敲頭,被大人罵醜八怪,一瞬間都飛馳消逝。
如果以前經歷的一切,受過所有的傷和痛,只為了遇見她,他想他是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