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章 月黑風高破廟裡
月黑風高,二人的身影隱入夜色中去。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她以往出行都是乘坐轎輦,很少有自己走路的時候,這山路十分崎嶇,一不小心就會崴一下。
她又恐走得慢了跟不上他,便咬牙在後面踉踉蹌蹌地跟著,沒走多久就腳疼。
可轉念一想,他向來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妥帖人兒,不可能顧及不到她的想法,應是有什麼急事?
“哎呀!”
應搖光突然一頓足,朝瑰來不及止步便撞到了他身上。
他回眸看她,“殿下,還走得動嗎?”
“走不動了。”朝瑰可憐兮兮低聲道。
他道:“可需要奴才揹你?”
朝瑰喜潔,並不喜歡旁人觸碰自己,但面對面前這個青年的邀約,卻並不牴觸。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傷處,猶疑道:“可以嗎?”
“當然。”
“好吧。”
朝瑰也不扭捏。
她的手搭在他肩頭,屬於女子的馨香縈繞在他鼻息之間,避無可避的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
他淡淡道:“公主對奴才不設防了?”
“嗯我想通了,督主不算男人。”她亦淡淡道。
這話聽在他耳中,真是字字誅心。
先前因他為她更衣,她還怒急給了他一巴掌,現在想來倒是覺出點不同的意味。
那時她…是把他當正常男人了?
二人的想法不同,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再加上應搖光淨身時已成年,長成了男人的偉岸英武,朝瑰覺得若是不知底細,誰能想到他是個太監呢。
但在他自輕自賤說了那些話後,她才又重新意識到這個冷俊的男人早已不算是男人。
而是比賤籍還不如的閹人。
賤籍每逢大赦天下還可脫籍,而他,一朝淨身,就永世為奴不可入祖墳,處於男與女之間,天底下最低賤的異類。
興許是淨身前是讀書人,那點清貴的風骨還在,他淨身後向來自尊自持,尤其不願聽人說他身體殘缺。
行走時會刻意挺直身板,說話時也會格外注意自己的嗓音,衣物更是每日薰香,讓自己看起來與真正的男人無異。
可現在卻是因為他的殘缺,才能讓她放心與他相處……
應搖光沉沉嘆息一聲,繼續揹著她前行。
旅途中疲憊的人有錢的居在驛館,窮困的便找個樹下席地而坐,亦或者在破廟裡寄宿一晚。
這荒郊野嶺,漆黑的夜色中前方燈如點豆,只有一間破廟。
應搖光走了半宿也累了,即使再著急後面的事,也有些走不動了。
破廟的門被輕輕開啟,掠起的風將殘破蓮花寶座邊上的一盞燭火攪動的搖擺不定。
廟裡果然橫七豎八歇著幾個人,有的被驚醒後睨了他一眼就沉沉睡去,有的應是白天趕路累極了竟沒發現有人進來。
應搖光小心關好門,將背上已睡著的朝瑰輕手輕腳放在地上安頓好,便在她身側席地而坐。
他的鼻尖還縈繞著女子淡淡的香氣,側頭看向睡著的朝瑰,心裡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恍惚中憶起,很久之前她也曾這樣依在他身側。
那是多年以前的上元節。
那時的他還是個完整的男人,準確的說是個少年。
父親從地方小官終於熬成了能在天子眼前的京官,他與父親第一次踏入帝都,就是在上元節。
帝都果然富貴迷人眼,他從未見過那樣熱鬧的街市。
也從未想過能有人囂張到會在與街市一牆之隔的窮巷追殺一個弱女子。
他自小在鄉野間長大,隨著父親的升遷到了府城居住後,父親無暇管教他就將他送入梧林寺中習武,再隨父親一同到帝都時,已小有所成。
閒暇時也讀了不少遊俠的故事,仗劍走天涯多麼瀟灑,所以在見到那少女就要被斬於劍下時,沒有半分猶豫便出手相救了。
也不知是那群賊人身手太差,還是方丈教了他真功夫,他竟輕鬆將他們擊退。
在街市上買的儺戲面具還沒來得及摘下,而懷中少女不知何時已被嚇昏過去。
他鼓起勇氣掀開她的面具,面具下就是朝瑰的臉。
那時他並不知道她是當朝公主。
再次相見時,就是在高高的朝堂之上。
他道聽途說了聽說了關於她的很多事。
關於她突然間痴戀刑部江憫之未果,關於她賭氣嫁大將軍之子段懷安。
上元節的偶遇在她的生命中是微不足道的,如浮光掠影般留不下半分。
但於他來說,卻是心中最珍貴最珍重的遺憾。
他原想著一定要找到她,他看了她的臉,抱了她的身子,他要娶她。
還想著帝都人傑地靈,父親又請了大儒教導,屆時定能考取個功名光宗耀祖。
然而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妄念。
他守在他們相遇的地方、找遍帝都也找不到她,父親也因黨爭一夕之間下了大獄。
覆巢之下 復有完卵乎,他亦遭受腐刑進了宮。
這一切在現在回憶起來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一切都在他身體殘破的那一刻破滅了。
……
應搖光只覺得心中悶悶的痛。
朝瑰忽然向他這邊瑟縮了下,呼吸也不如方才順暢。
他目光沉沉,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她緊緊裹住。
她的鼻息緩緩平復,但口中卻呢喃著什麼。
他聽不清,但又十分想窺探她的夢,遲疑片刻,他俯身過去,陰影將她整個人罩在其中。
“憫之……江憫之。”她吐氣如蘭,輕聲呢喃道。
在聽到這個名字時,他瞳孔一縮。
忽然想到關於朝瑰的另一件事。
被拒婚後,雖嫁給駙馬,卻仍養了一屋子的面首,每一個都與江憫之有幾分相似。
應搖光眼眸中是難以掩蓋的陰翳沉鬱,他靜靜看著她,看著她翕合的紅唇中吐出更令他肝腸寸斷的話。
“江憫之…你為什麼就是不要我……”
“你…到底在哪裡?”
她眉頭緊鎖,在夢中囈語著心上人的名字,牽掛著心上人的所在。
語氣繾綣深情,溫軟柔媚。
是他從未聽過的語調。
下一刻,她整個人柔弱無力地靠在他胸口,溫熱的唇瓣不小心擦過他的脖頸。
應搖光的漆黑的眼眸愈發陰沉晦暗,下頜線條緊縮,胸腔中熊熊燃燒的妒火好似要將他吞噬了去。
須臾,他一點一點將她從自己懷中推開。
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