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已臨近西境,雖還未到中秋,溫度上卻已有了幾分冬日的蕭索。

朝瑰恍惚中想起上一次中秋家宴還是在宮中,那時父皇母后都在,她還如眾星捧月般。

御花園裡對湖賞月,銀盤裡珍饈佳餚滿蟹黃。

然而都已是過去了,眼前的只有葉城蕭索的秋日。

無論如何她都要在中秋前趕回帝都,帝都還有她唯一的血親。

她“死去”的這五年,不敢想弟弟一個人是如何度過“中秋”團圓佳節的。

這日清晨一大早,王若合就帶了其他幾個東廠番子找到了客棧。

經過昨夜的折騰,應搖光和朝瑰眼下都一片烏青,然而應搖光還是打起精神詢問道:“都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留了可靠的人守著。”王若合恭敬答道,“但是督主,從河裡撈上來的人裡沒有徐家小姐……”

“怎麼會?”應搖光神色一凜。

“的的確確沒有。洛河上下游都找了,也沒見年輕女子的浮屍。”

王若合跟了應搖光很久,是他可以獨當一面的左膀右臂,辦事滴水不漏,他若說沒有找到,那定是已將洛河搜了個底朝天也不為過。

應搖光嘆了口氣,“算了,人各有命罷。”

“安排好馬車了麼?”

逆著初升的霞光,王若合看著面前的督主,長身玉立,英武挺拔,若不說誰知他不是男兒?

王若合忽然心頭一酸,想起那不知所蹤的徐小姐,脫口道:“真是可惜……”

“什麼可惜?”朝瑰好奇道。

不等他回答,應搖光一道冷如冰雪的目光便睨過來,王若合登時住了口。

*

上了馬車,要經過整個葉城才能出城去,冷風一吹,朝瑰發覺西境的秋日竟比她想象的還要寒涼。

冷氣來的這樣早,可以預見冬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會是怎樣嚴寒。

他……江憫之,就是在比葉城還要更冷的無色城麼?

朝瑰記得他是江南人士。

詩酒江南,氣候溫潤。

她眼前浮現出江憫之一身正紅色朝服在層疊的宮牆中款款而行的模樣,幻想著他在西境又是如何艱難困苦,一時竟想的痴了。

“在想什麼?”應搖光擰眉問。

“哦,想…怕我那恩人著急。”她臉紅心跳,撒了謊,也不算吧?

江憫之在上元節救了她,也是恩人。

“放心,還了馬車快,再走一天一夜便到了。奴才替公主備了薄禮,可謝恩人大恩大德。”

朝瑰點點頭,卻不願再多說。

晌午的時候,在官道旁的驛站歇息。

雖是坐車,這蠻荒之地官道卻也顛簸,朝瑰腰都硬了,卻還想快點趕路。

她找到應搖光時,王若合正在與他低聲相談。

應搖光眼裡浮起嚴霜,“這些文官論起心狠手辣真是不比東廠遜色!…”

抬頭看到朝瑰的身影,他頓住了口中的話語。

他拱手一拜:“見過公主殿下。”

“嗯…無妨。何時能上路?”她煞白著一張臉,忍住身上的不適。

“公主歇息好了?”

“嗯,快些走吧。”

在朝瑰的催促下,一行人又踏上了去往無色城的路途。

應搖光閉著眼,薄唇微抿,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可是帝都有變?”她輕聲問道。

“無事,尚可應對。”

她看著他沉著的模樣,突然想起昨夜他還沒回答她的話。

她想問他是如何走到這個位置,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還想問當年他是如何制住了段懷安的野心?

看著朝瑰探尋的目光,應搖光緩緩開口:“那場奪位之爭,陛下早有察覺。”

他說的陛下,是她的父皇。

“段懷安的兵馬逼宮之時,我亦在他的隊伍中。”

“並沒有什麼一馬當先,挽救皇室於水火。奴才是個閹人,只能依附在貴人身後。”

“先帝很早前便命我配合段懷安指使,而段懷安命我帶東廠番子將文臣都圈禁起來。但圈禁和保護又有什麼不同?”

“太子已在我手中。東廠只聽當朝皇帝之命。”

“段懷安名不正言不順,我受命先帝,匡扶幼主,警衛帝都是理所當然。”

“東廠提督御筆批紅,在外藩王早就於帝都外聽命。”

“只是憾然,前些年先帝極其信任他,令帝都護衛軍三大營中的二營都供他指使!想收回時卻已來不及。”

帝都三大營,是專屬保衛禁宮的最後一道防線!

段懷安想指使閣老們下矯詔,但當時的文臣們的妻兒還在東廠的密室中,根本不聽他的。

太子又在突然反水的東廠提督手中,亦是無可奈何。

朝瑰瞪圓了雙眼,竟是這般不易才掙得今日局面。

他說的風輕雲淡,但依然能想象當時的情況是如何艱險,如何一觸即發。

而其中唯一的變數,就是他應搖光。

是他選擇了趙氏皇族,選擇了忠。

“為何?”朝瑰還是想問。

她不是明知故問,而是想問,他知不知道與手握兵權的段懷安反目,之後的路會如何艱險?

想問,難道從龍之功不比堅守破碎河山要更吸引人?

朝瑰想問的是,為何做了這個抉擇?

應搖光打量她片刻,烏髮雪膚,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甚是靈動,與多年前一樣,毫不遮掩她的任性、好奇、憂慮。

她是他虛晃人生中唯一所求的“真”。

他自從淨身那天起,就是為她活著的。

朝瑰看到面前的青年眼神很亮,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莫名的,她被他看的耳尖泛紅,忙垂下頭去。

須臾,她聽到他清沉的聲音響起,淡而緩:“東廠只聽命於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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