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益西對老鐵匠活祭一事的講述,五世達賴良久不語,一直打坐到第三日凌晨,飲過一碗紅糖酥油茶後命益西去請來宮中畫師。

五世達賴讓畫師根據自己的構思畫一幅護法神像,幾經修改滿意後畫在一張一米見方的唐卡上,又命僧眾將宮門外場地清理平整。準備妥當後,傳諭三大寺和其他主要寺廟活佛、池巴到時參加護摩大法會。

“益西呀,老人家信奉菩薩自行火祭,若無護摩法力加持,只怕餘業難盡,反倒有負老人一生心願,這個法會要辦得隆重些才好。”

“是,佛爺。我這就去認真準備。”

法會這天一大早,低沉的法號聲像風一樣掠過城內每一條街道,哲蚌和色拉各一千僧人列隊進入會場兩側,只見中間用粗細相當的刮削過的柏木棒搭起一座架子,一人多高,頂上平放一木板,板上放著明珠乞討用的木碗和一隻發黑的未燒化的山羊角,架子四面各垂下一塊白布,上面畫著佛塔、寫著護摩經咒。宮中喇嘛以木架為中心,向場地四角各列一隊,每人手中持一面招魂旗,五顏六色。五世達賴走出宮門,身披法衣,頭戴格魯法冠,在法座上跏趺而坐,一面法幢撐在身後。

總管宣佈法會開始,經聲和號聲迴盪在場子上空,圍觀者越聚越多。很快,人們都知道了法會是為今年正月那個在大昭寺敢和格西辯論的老鐵匠做的。

隨著五世達賴打出一個手勢,號聲、經聲停止,二千多僧人開始默唸招魂咒語,只見一個個嘴唇上下翻飛,越念越快,場中十字佇列順時針旋轉,越轉越快,羊皮鼓驟然響起,急雨一般,五世達賴一邊默誦一邊打出相應手印。隨著太陽在東山一露頭,嗩吶聲起,全場靜止,表示靈魂已被招回到木碗和羊角中。

最後一項儀式畢,火祭開始。場內人員退出,在唪經聲和法器聲中,五世達賴合十轉木架一週退回法座,四名僧人各持一炬,繞架三週,分別立於四面,法號一響同時點燃,只見五世達賴熟練快速地變換著火院、金剛、降魔、淨三耶、虛空網等手印,並以心火助祭,另有八人戴面具跳金剛舞助祭。

隨著架塌火熄,儀式完畢。益西將眾僧召集向前,群眾也跟著向前,佛爺額頭汗滴晶亮,微喘,開示道:“鐵匠明珠,素敬佛祖,廣行善舉,經護摩火祭,滅除餘業,其清淨之魂已入三善道矣。念其虔心無畏,封其為鐵匠守護神——唐青嘎瓦。”

一擺手,益西捧出唐卡神像,展開,但見:面孔深藍,三目怒睜,巨口獠牙,長髮紛亂,戴金邊帽,上有骷髏,一手持神器金剛橛,一手抓著打鐵鼓風的羊皮囊,下跨黑毛大山羊,四蹄踏雲,昂首奮進,周圍翻卷著蒸騰的烈焰,狀極兇猛。

後來五世達賴又命人在宮外工匠坊附近建一廟,內塑唐青神像。五世達賴尊其為護法,每年正月去廟內上香頂禮。後來,唐青神也逐漸成為這一帶村莊的守護神。

十幾年前,曲珍在烏堅嶺寺送走了她的師父卻央,卻央臨終前講的那個故事中說到了一個叫明珠的小鐵匠——自行火祭的老鐵匠正是當年那個明珠。他生前的故事是曲珍一點點串聯起來的。

離開藏南,一晃幾十年,明珠老了 ,渾身的皮肉早就失去了光澤和彈性,彷彿一層灰舊的氈片貼在骨架子上,深深的駝背,雜亂的鬚髮,塊塊的疤痕,使他看起來象個老怪物,唯有拜神佛時,那混濁的眼睛裡會忽然燃起兩朵火苗。他一分一分的攢著,冬閒時磕著百里長頭到桑耶寺,將一年的全部收入奉獻給贊瑪熱大神,年年如此。

有一次,他佈施後猶豫再三,請求管事喇嘛讓他親去大神像前一拜。“賤民進廟,這可是犯大忌呀。”管事喇嘛很為難,後轉念一想,老鐵匠這般懇求,拒之不忍,再者大神殿不在正院裡,不致會衝撞別的神佛。他便悄悄告訴明珠:“等天黑了再來,進寺門右拐,直行到頭即是。”

過道里黑乎乎的,30米開外有一盞孤燈閃爍。走過去不恭,磕過去時間來不及,明珠是手腳並用爬過去的,連神像都來不及看清就咚咚磕起來。這護法所在之處可以說是一座小殿,也可以說是一座大神龕,按比例塑像約為真人的二分之一。不一會兒,明珠抬起頭,額前滲著血,劇烈的企盼扭曲了面容,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大神啊,我是明珠,管事喇嘛說我每年磕長頭送來佈施,他都會在您面前提到,還記得吧?大神啊,您發發慈悲吧,明珠想用加倍的敬佛行善來洗淨前世的罪業,我等不及來世呀,要不大神您告訴我還差多少,我不睡覺,我要趕時間呀。”這時,門口傳來低低的呼叫聲,要他趕緊離去。向後扭身前,他先是定睛看了大神一眼,那裝束就像藏戲中的領兵元帥,留著小鬍子,威風,但還算面善。

能親拜贊瑪熱大神,給明珠極其疲憊的身軀注入了新力,他幾乎不睡覺了,整宿跪坐在小神龕前。他相信這將加快洗淨的速度,哪怕在生命的最後,大神給他一個清潔之身,他就去找卻央,告訴她,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今世嫌短,來生再續。只有想起卻央時,他的心是溫熱的,而多年的境遇不堪回首。給寺院鑄香爐從不收錢,給農戶打鐵器從不講價,大面上似乎人緣還不錯,但寺院從不讓他抬香爐進門,無論寒暑,農戶從無人請他進院歇息一下,他從那些人的笑容後邊分明覺到一股歧視甚至厭惡的寒氣、毒氣。但他忍了,全忍了。

又過了幾年,明珠已是70歲了,他早已幹不動活兒,做了乞丐。大神還是沒有慈悲發話,希望越來越渺茫,但他還是告誡自己:“千萬不可放棄,說不定前世就是未能堅持到最後,這一世才需要如此艱難加倍的償還,再半途而廢,後世就休想翻身了。”後來,突然遇到的一件事情,一下子改變了他的命運,他終於“脫賤”了。

一次,他從管事喇嘛那裡得知,贊瑪熱要降神,這可是數載難遇的機會。管事允諾,只要給大神獻上豐厚佈施,他會在求大神答覆的問題中加進明珠的請求,只要大神發了話,明珠的問題就解決了。明珠咬咬牙把爺爺留下的屋子賣了,從此一無所有。降神前幾天,明珠在寺前席地而住,磕頭唸經,求神佛大發慈悲。

寺廟的護法神“說話”,當然要透過代言人,代言人一般稱為巫師。贊瑪熱的代言人系全藏四大巫師之一,除各路法王、各派教首非一般人所能請動,據說其神喻靈驗,且無人敢不遵從。“這次能搭上便車真是老天開眼了,老天可憐我明珠啊。”明珠除了激動就是欣慰。

降神有一套繁複的儀式,各寺不盡一樣,大致有以下步驟:

1、巫師被告知何人請求何事;

2、作必要準備,巫師要穿戴特製衣帽靴子上法壇;

3、神附體(這時,巫師會做出扭動、翻滾、嚎叫等動作。大神的喻旨正是透過巫師的表情、發聲、肢體動作和對法器的擺弄等行為來表達);

4、巫師的隨從對巫師的行為所表現出的大神的諭旨作出解釋說明(一般人難以直接領會巫師的意思,所以往往要透過隨從來解釋說明)。

明珠沒有資格進入寺內觀看,只能在外面戰戰兢兢等候。裡邊鑼鼓停了好半天,管事喇嘛才出來,只是面無表情地向他搖了搖頭。明珠只覺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又趕緊爬起來問:“大喇嘛,大神怎麼說?”

“今天是錯東大莊園的奔巴老爺請神,問剛娶的四太太幾月懷胎能得男孩,我悄悄把你的請求寫了個條子遞給帶班的隨員,請求一併問問。法事一完我就去打探,帶班的說大神沒有回答你的請求。”

“沒有回答,那到底是行還是不行?”明珠急了。

“你別急,這麼多年了,我知道你一片敬佛的誠心,我也是這麼問的,大神沒有回答是什麼意思?帶班的說,沒有回答就是時候還不到。”

“什麼時候才到?我都七十四了啊!你沒直接問問大神?”

管事喇嘛用鼻孔出了股氣,說道:“明珠,你也知道,大法師只管降神,由帶班的替他傳達神喻。我不過一個看大門的僧人,替你遞條子,要是讓活佛和奔巴老爺知道了是要受罰的。回去吧。”

可是,回哪兒啊?家也沒有了。

晚秋的哲古錯美得讓人暈眩。湖長50多里,寬20多里,南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湖周是一圈茂密的白楊,滿目的金黃使人覺得輕飄飄。湖水共藍天一色,就像是金碗中的瓊汁玉液。

這幾天正是哲古轉湖節,山坡上排列著一溜溜帳篷,轉湖者中有各色人等。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他一手拄棍、一手轉著一個破舊的經筒,掛在身上的布條在陣陣秋風中飄拂,快掛不住腳的鞋,稀疏的白髮,僵化一般的臉龐,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地張著的嘴,不斷地流著口水。這老人正是明珠。那天傍晚離開寺廟後,渾渾噩噩、漫無目的他隨著朝聖的人流來到了哲古錯,白天跟著轉,晚上就找個避風的地方一躺,餓了伸出懷裡的破碗,會有人將糌粑團扔給他。

大概是第四天吧,傍晚時分,轉湖的人都開始野炊了,明珠渾然不覺地繼續走著,前邊不遠處幾個小孩的哭叫一下驚醒了他。他緊走幾步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玩耍時不慎滑入水中,已經被灌了好幾口,快沉下去了。明珠稍微遲疑了一下,脫光衣服就跳下水了,好在邊上水不深,他拉住孩子往岸上扯,又有人過來幫忙,終於把孩子拉上了岸,最後也把他扯了上來。被已經有些冷的湖水一浸,明珠渾身亂抖,那一層皮兒被一根根骨頭戳得此起彼伏,快包不住了。

這時,跑過來一位年輕的貴婦,穿一領古銅色緞面羔皮長袍,來不及梳理的頭髮散披身後,她見孩子無礙,趕緊過來向老人彎腰行禮致意,那是一張姣好精緻的面孔,流露著誠摯的感謝。她吩咐僕從快取一些銀錢和衣物過來。明珠一面說不用,一面穿上原來的破衣服。婦人讓另一僕從先背上孩子回帳篷,自己不經意地一扭頭,卻看見了老鐵匠腰間繫著的那條几乎只剩下一條帶子的“圍裙”,頓時大驚失色,趕緊“呸呸”兩口,跺了跺腳(躲避晦氣的意思),又叫喊著讓那個僕從回去後趕快脫掉孩子的衣服,給孩子淨水洗身。不等那個回去拿錢的僕從返回,她就隨手取出兩小塊碎銀扔給老人,逃一般頭也不回的走了。那幾個拉老人上岸的人,驚呆了半天,隨即知道了事情的緣由,一個個也是又“呸呸”又跺腳,還不住甩手,恨不得把手剁了似的。馬上,這些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樣“逃”走了。

老明珠崩潰了,他揪自己的鬍鬚,雙手在空中亂抓,張著只剩幾顆牙的黑洞似的嘴,嚎著、哭著,支撐他一輩子的夢想像水泡一樣破滅了。“人們啊,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也是人啊!”剛才還熱心相助的幾個人頃刻變得青面獠牙,那位美麗的貴婦在逃避的瞬間分明變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惡鬼。他聲音嘶啞、無力,流下混濁的眼淚,“還有什麼留戀的,走吧,這不是我們黑骨頭賤民的世界,找屬於我們的世界去吧……就剩下最後一件事了,去達旺,去看卻央,去看我心愛的卻央,告訴她這一切,告訴她我先去那邊等她,下一世一塊投到真正眾生平等的世界。”

他冷靜下來,望著遠處那一張張醜惡的嘴臉,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捏起碎銀站起來,拄著棍旁若無人地走了。跟了他一生的轉經筒,他卻沒再拿起來。要給心上人送件禮物,他用一塊碎銀換了一副當年卻央戴的那種骨鐲。走不動啦,他又用另一塊換了一隻黑毛公山羊。毫不停留地上路了。

天黑不久,老明珠摸到路旁一戶人家門前,主人把老人和那隻大山羊讓進屋,遞上一碗糌粑麵糊糊。明珠打問烏堅嶺寺,主人告說離此十來裡地,順路下去即是。

“寺中可有一位名叫卻央的阿尼?”

“有,有。”夫妻二人齊聲回答,又滔滔講述了卻央師父多年濟貧行善的故事。

“她現在可好?”

沉默了一下,女主人答:“唉,不在了,去年走的。”

明珠頓覺眼冒金星,地動天搖。

“老阿伯,您……”夫妻二人關切地問。

“不要緊。我是她的一個親戚,她葬在哪兒了?”

“葬在寺門南側幾十步遠的一處巖洞內,封口的石頭上刻了師父的名字。阿伯今天先住下,明日再去吧。”

“謝謝你們,我這就去,看一眼就不再惦記了。”

藉著微弱的月光,明珠找到了那處巖洞,一滾下羊背就撲過去,不防被亂石絆倒。他不顧一切地向前爬,用力探著手臂,恨不得將整座山都摟住,磨破皮肉的胸口緊貼著洞口,早已燒禿指甲的十指摳著石縫,不住地用前額摩挲中間那塊石頭。他跪坐在洞前,上身不停地顫動,有時突然用力將額頭磕向石頭,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宣洩他壓抑這麼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低低地嘶叫著:“卻央啦,哥哥來啦!”雖然使勁閉著眼,卻仍淚流滿面。

“卻央啦,哥哥沒忘記上次分手時說的話,拼命去做,你都想不到哥這輩子是怎麼過的,哥受盡了這世間的委屈,到最後一無所有,連個訴說的人都沒有呀!卻央妹妹,哥就向你倒一倒這滿肚子的苦水吧。”他輕輕撫摸著石頭上的字,好像那是心上人的臉龐,“就從爬上河岸說起吧……”

此時已近年底,但今夜卻無寒意,天上的星星不再眨眼,地上的林梢不再搖動,大山羊不再啃草,天地都在側耳傾聽,傾聽一個老人辛酸的泣訴和無盡的思念。

“小妹呀,你別走遠,等著哥,我要回去問問那個贊瑪熱,我一輩子拜他供養他,我都快死的人了,行或是不行,他連句話都不給,他這回再不說,就不是黑頭窮人的保護神,他說的那一套就是騙人。還是小妹你說的對,咱們手拉著手轉世,下一生是什麼就都是什麼,在一起永不分離。”

明珠望了望天空,掏出骨鐲放在洞口:“我的小卻央呀,哥知道你喜歡這種鐲子,你千萬帶在手上,我怕萬一來世找不到你,在上面做了記號,你下世就是瞎子、瘸子,我也娶你。”

第二天天剛有點麻麻亮,曲珍照例去挑水,一開門, 只見一個老人騎頭黑毛大山羊匆匆走過,心想:“這麼早上路,想必有急事吧。”可是一上午她都心緒不寧,便去師父洞前靜思。剛來到師父洞前,曲珍就看見了擺放在洞口的骨鐲,這種樣式是師父生前喜愛的,誰放在這裡的?是那位騎羊老人?她一笑搖了搖頭。村民或過往香客也間或有朝拜靈洞時奉上供品的,所以曲珍當時也未多想,便將骨鐲取回。

直到半個多月後的廟會上,那一個農戶聊天時講了騎羊老人的事,曲珍後來又向那對夫婦詳細打聽了情況。

——繫著鐵匠圍裙。

——知道師父的名字。

——送來師父喜愛的骨鐲。

——年歲相當。

看來騎羊老人必是明珠無疑,為此,曲珍懊喪了許多日。

老明珠騎著黑毛大山羊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一輩子的追求就要放棄了,他感到心裡空落落的,身子輕飄飄的,他整個人只剩下一個意識:卻央已經到那邊去了,不能讓她等太久,自己在這邊要抓緊。

每逢上坡的時候,他都從羊背上爬下來,怕大山羊太吃力。這了一段時間,他和大山羊情感相通,成了好朋友,晚上大山羊會擠著他睡覺,餓了,大山羊四處尋找叼回幾塊能吃的東西。明珠已經幾乎沒有覺要睡了,他撫摸著疲累得打著呼嚕的大山羊,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自言自語起來:“這山羊上一世造下業障成了牲畜,這輩子積德行善想再轉成人,它並沒有嫌棄我這個賤民,可是那些人的態度還不如羊,該讓他們下輩子也噹噹賤民。”說到此,明珠下意識地顫了一下,他不曉得自己從什麼時候起變得有些惡毒了。

快到桑耶寺時,明珠心裡還是打起了鼓,畢竟闖入寺廟鬧事,這可是對三寶大不敬之罪,要下無間地獄的。大山羊卻不管不顧,一往無前地衝過去。

桑耶寺是雪域第一座寺院,由蓮花生大師設計修造,原為寧瑪紅廟,中間一度由薩迦花教接掌。主殿為印式建築,外觀五層疊架,大金頂帶回廊,自來的沉穩威嚴,藍天下圍牆白得瘮人。已經遠遠瞭見了,明珠使勁揉了揉眼,可是山門這時卻變成了一張傾盆血口,白牆在往上長,像一座鋒芒畢露的雪山。

很快,大山羊跑到了寺前廣場,渾身虛汗的明珠從羊背上掉下來,這時,他的身子猶如一具骯髒的皮囊,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氣一鬆一緊。冬日的陽光還算溫暖,他撐起身子來坐在地上,目光慢慢向四周掃去。桑耶寺一如既往地冷峻傲然,那個看大門的喇嘛分明瞧見了自己,臉上卻毫無表情,彷彿在瞧一隻在廣場上轉悠的野狗。不時有人從他身旁走過,有的視若無物,有的只是冷漠一瞥,領著孩子的會有意識地躲遠一些。他抬抬頭,太陽慘淡無力。

當我還能幹動活兒,這些人打造農具物件時會擠出個笑臉,當我還能獻出點佈施,那個管事喇嘛假惺惺地同情。現在,現在呢,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個廢物一堆垃圾。我為這個世界耗盡了血肉,最後得到了什麼?菩薩不是講因果嗎?我敬佛行善一輩子,連做一個人的願望也達不到!他悲憤地想著,感到周圍的一切變得晃動模糊。

這是個什麼世界,是地獄,是三惡道!人人都是兩張臉,都在盡力偽裝自己,假的假的!連那個什麼大神贊瑪熱也在騙人,我明珠就讓他騙了幾十年,找他說理去!還怕什麼,受懲罰?好哇,早點來吧,我巴不得把這身骨頭卸它一百零八塊,然後拉上我的卻央小妹到另一個世界到真正的人間去。

老明珠一邊想,一邊幾乎號啕大哭出來。他扶著大山羊慢慢地、堅決地站起來。大山羊領會了主人的意思,走在前邊,歪著頭,四隻蹄子節奏整齊地踏著,好像在檢閱。明珠跟在後面,他覺著四肢在膨脹,一刻之間長出了結實的肌肉。

管事喇嘛開始未在意,待看見老乞丐走上臺階要進門時大吃一驚,趕緊大喝:“大白天,你敢闖……”話未說完,明珠將他推到一旁,喇嘛還想阻攔,一對羊角戳來,將袈裟撕開一個窟窿,那喇嘛張口結舌嚇呆了。只見老乞丐走到大神像前,身體搖晃,雙臂舞動,有點兒像唱戲的動作,稍頃,雙手一扳,大神像撲通摔到地上,從脖子處斷為兩截。管事喇嘛兩眼一翻差點背過氣去,接著鬼嚎一聲向大殿奔去。

自朗達瑪滅佛後好幾百年了,還從未發生過這類駭人之事,整個寺院一片喧譁嘈雜,百餘僧人向過道趕來,前邊是幾位大喇嘛,後面跟著幾個手拿繩、棒的年輕僧人。拐過彎,這支隊伍突然停住了,只見大神的位子上坐著那個老乞丐,大山羊守護在一側。

大喇嘛倒吸一口涼氣,低聲問道:“就是他?”

“是,是。”管事喇嘛點著頭。

“告訴他,從神位上下來,有何要求可以提。”大喇嘛是持重之人,不想把事鬧大。

隊伍同明珠之間相隔二十米,管事喇嘛小心翼翼走過去,向他說:“老明珠啦,那是大神的位子,你下來,有事和大喇嘛講。”

此刻的明珠如同一尊塑像,紋絲不動,張開那黑洞一般的嘴:“一個看大門的,不配與我說話,滾回去告訴你們大喇嘛,有事讓他過來講。”可那聲音不同以往,突然變得尖厲刺耳,而臉部也完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

佛珠在大喇嘛手中快速撥動著,他已算定本寺將有此一劫,他想先穩住這老人,再想辦法。他慢慢走上前,合十致意:“老人家,老僧早聞施主禮佛行善,今日出此非常之舉,必有所因,敢請老人家到客堂一敘。”

老明珠心潮起伏,記不清多少回了,他趴在寺門前磕頭獻上佈施,進進出出的僧人好像沒瞧見他,無人理睬,可今天活佛如此客氣有禮,他想理清其中緣由。下邊的石座硌得屁股生疼,他明白了,是因為他坐在這神壇之上,才有資格與活佛平等對話。

“遠近之人誰不知道,桑耶贊瑪熱是黑頭賤民保護神,多少像我這樣的人把畢生血汗佈施供養,可他為我們辦了什麼事?我們依舊貧困遭人侮辱,我都快死之人了,問他還有多少餘業未淨,今世能否贖清,他連句話都不回答……”

聽到這裡,活佛對管事喇嘛嗔道:“老施主的願望為何不稟大神?”並迅速使一個眼色,“快去請法師過來。”

這時,一個喇嘛喊叫起來,眾人隨他的手指抬頭望去,只見那個代言法師挾著行李捲正向寺院後山狼狽逃去。活佛和幾位大喇嘛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團團亂轉。

“聽著!”一聲尖叫把眾僧嚇一跳,“看見了吧,法師是個騙子,這個贊瑪熱也不是好東西,他不是我們的保護神,不配坐在這兒,所以今天讓他滾下去不要再騙人。”

大山羊得了將令似的,用角推著摔斷的大神像頭在地上亂滾,差點砸到活佛的腳。

“活佛啦,這麼多年,你們供一個騙子當大神,請了法師胡說八道,該當何罪?那幾個小師父拿著繩子,想綁誰?我看該綁你!”

活佛顫抖著喝退眾僧,與幾位大喇嘛低言:“老乞丐身上不知附了哪一位大神法力,凡人在那位子上是坐不住的,不敢得罪,小心供奉。”不大功夫,廚僧送來豐盛供養。冷不防被大山羊一角戳來,碗盤摔了一地,活佛趕緊命人送來細草料。

看看天色已晚,明珠說:“你們都回去,今晚我就坐在這裡,鎮一鎮這一對騙子害人精,明早你等再過來,我有話說。”

活佛等喏喏退下。

明珠只覺得打了一個盹兒,醒來時,啟明星已掛在東方天幕上。他想,今天是此生最後一天了,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他忽然想到了爺爺、阿爸、媽媽和熟悉的山川村落,不知為什麼又對這苦難的世界產生了一絲留戀,他緊閉著嘴,眼眶發潮了。

清晨霧氣很大,傳來腳步聲,待眯起昏花老眼定睛看時,明珠差點兒從神壇上跌下來,那活佛率全寺百餘僧人齊齊跪在下面,而且居然叫自己“大神”!

“大神啦,昨晚翁則老喇嘛打卦,知道您是白哈爾大神的附身法師,責怪贊瑪熱和他的法師沒有盡力,我等修行淺薄,未能認出,望大神勿怪罪,請法師帶神羊到神殿安居。”其狀甚是懇切。

明珠有點兒糊塗了:這胖子活佛在說什麼?讓我住在寺裡?卻央妹妹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得趕緊過去。“我說活佛啦,你們都起來吧。我不會留在寺裡,我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很遠很遠,有人在那邊等我。”

活佛狀極虔誠,不住頜首。

這兩天全鎮及附近村子已為此事轟動了,此刻,無數個腦袋在門外和牆頭上張望著。

明珠指指周圍說:“活佛啦,今後桑耶大門應該向黑頭賤民開放,所有人都可以進來。”話來得太突然,活佛張著嘴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時只聽外面嗷嗷的呼叫聲,成百上千的人湧進寺院,那些祖祖輩輩頭一次邁進寺門的黑頭賤民匍匐在殿前失聲痛哭。對此情景,活佛也只好點頭認可了。

“活佛啦,這贊瑪熱來路不明,專一騙人,不配做眾生保護神,再不許他坐上神壇。”

活佛為難地說:“明珠大神有所不知,本寺原有白哈爾大神,只因各寺相請,不常在家,故請來贊瑪熱幫忙,不想他……”

“既如此,何不將他逐出寺去?”

“這贊瑪熱來本寺是當今達賴佛爺准許的,我等不敢……”

明珠想了想,說:“也罷,我就去一趟拉薩,向佛爺講明。”大山羊一聽去聖城,高興得後腿一蹦一蹦。直至最後,明珠也搞不懂,自己本沒有文化,一字不識,卻在桑耶寺特別是後來在大昭寺廣場,談吐竟如修行頗深之士,難怪人們說他是大神附上身了。

半年後,曲珍知道了老鐵匠大鬧桑耶寺的事情。又半年後,明珠火祭以及當今達賴佛爺封他為唐青嘎瓦的訊息傳到了烏堅嶺寺。

次日一早,曲珍帶著弟子們去向師父稟告。

“師父啦,弟子特來稟告一個您想不到的好訊息,明珠,不,該叫師爹吧,他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過程不說了,他會向你細講的,在聖城布達拉宮開了大法會,達賴佛爺為他畫像建廟,封為鐵匠和百姓們的護法神啦!叫唐什麼……”

“叫唐青嘎瓦。”甲娃補充道。

“師父啦,菩薩保佑,這回你們可是真的到一起啦……”同時,曲珍也不忘在心中唸叨著桑結,桑結啦,村民們都說你做了一件好事,姐高興……曲珍說不請自己是喜悅,激動,還是傷心,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被弟子們扶起攙回。

一上午,大家都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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