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始汗得到訊息,頓月多吉逃至東北方向的南木達,立即率頭一批2500人馬出發。

這是一方神奇美麗的土地,金沙江的支流雅礱江、鮮水河、大渡河以及支流的支流,南北縱貫,水流湍急,峽谷深幽,山高林密,地形複雜,氣候多變,村寨之間的小路泥濘難行,萬畝菁林一望無際,還有蛇蟒蚊蟲等等。難怪後來固始汗說,一生征戰無數,這是最艱苦的一次。

在這樣的條件下,騎兵的速度優勢自然不存在了。等追到南木達,頓月多吉早沒了影兒,有人說他向北去了阿壩,有人說他領著手下人向東走了。固始汗清楚,像這麼追下去,一輩子也追不到。他在南木達住下,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他召集各方面人員開會,畫出了康區山川詳圖,儘可能詳細瞭解白利土司的歷史、現狀等各方面情況。固始汗判斷,對手奔阿壩的可能性不大,那裡背靠巴顏喀拉山脈,翻過山是甘、青,迴旋餘地太小,肯定是向東竄去。

頓月多吉是一個在封閉地區夜郎自大的土皇帝,雀兒山口一戰潰其萬餘人馬,他算是嚐到了山外有山的滋味。他就像一條大吸血蟲,緊緊附著在這片土地上,兇殘多疑、陰險狡詐,他憑藉家族世代之餘威,深知只要自己這條命還在,莊園就沒人敢佔,財產無人敢分,他要利用人脈廣、地理熟的優勢,把蒙古人拖垮累死。但俗話說“賊怕不追”,蒙古人在南木達一住月餘,他就有點沉不住氣了,故意露了露臉兒。

固始汗很快得到眼線報告,說頓月多吉在綽斯甲出現。兩地相距300多里,固始汗做了周密安排,道路位於多柯河谷,較平坦,可出動騎兵,頭一天行軍200多里後駐紮,最後100裡夜間突襲,這是蒙古騎兵“包餃子”的拿手好戲。可是這次又撲空了,頓月多吉就躲在不遠處一個小山頭上,望著氣喘吁吁的蒙古人得意地笑了。

固始汗決定改變戰術,這種貓和老鼠捉迷藏的遊戲玩不起,別說2500人,二萬五千人也不夠。他將在甘孜的2500名後備人員也調了過來,總部設在馬爾康。

“頓月多吉是個地頭蛇,離開自己的地盤將難以存身。大家看地圖。”固始汗向與會者分析形勢和佈署下一步行動,“現在頓月多吉在馬爾康以北某地,東邊是漢人區,南邊是羌人區,這些年他強佔羌人土地,雙方糾紛不斷,矛盾很深。這樣形成一個三角口袋,以馬爾康為中心,東西兩側分兵駐點,形成一條線,等於拴住了口袋,把他困在這個三角中。”

眾人點頭。

“父王,如果他要突出去呢?”大公子丹增多吉問。

“目前看,他要突只能是從馬爾康以西突。我已請索南總管組織僧兵和地方民兵在色爾壩、老街、鮮水佈防,他坐鎮甘孜接應,並通知了理塘大寺和羌寨頭人預作防備。我還準備請總管再動員二三千人增援我們。另外,線人報告,頓月多吉的隨從不斷有傷病逃散的,現只剩200人左右,他敢突嗎?我倒希望他突出去,那樣很快就能解決。他要想比耐心,蒙古人可不怕,巴根將軍的綽號就叫‘老狼’。”眾人大笑。

最後分配了任務,固始汗坐鎮馬爾康,丹增駐東側刷經寺,巴根駐西側綽斯甲,二公子察汗丹津駐耿達,七公子扎什駐南木達,各點駐兵1000。固始汗叮囑,駐點後要結交當地頭人,廣設耳目,嚴格軍紀,發現對方行蹤不可輕舉妄動,只須將防線往前推進,讓口袋越收越小。

第二年春天,防線北移200多里,已推進到阿壩、查理寺、毛兒蓋、黃勝關一線,固始汗要將對手逼入松潘草地。說是草地,其實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大沼澤,佈滿無數陷阱,常年霧氣蒸騰,當地人說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傳說很早以前,有位大活佛路過這裡,為了不使妖魔為害過往行人,在草地四周建了四座寺廟以鎮之:北方郎木寺、南方查理寺、西方索克藏寺、東方達扎寺。那活佛給達扎寺開光時,手舞足蹈,不慎將手腕上的珠串甩掉,9顆佛珠兒被甩到一條溝內,後來形成九處藏寨,風景如畫,山水奇異,女孩子更是個個如下凡天仙一般,這地方藏名叫“九顆佛珠兒撒落的地方”,漢人叫來,即是九寨溝。

頓月多吉帶著僅剩的20多騎退到草地邊緣,他不敢久留,他知道,一旦被發現就沒有退路,於是強迫達扎寺一個喇嘛帶路翻越岷山,進入九寨溝,然後殺掉了帶路喇嘛。但他不知道,喇嘛一路上早留下了記號。

七千人馬團團圍住了九寨溝,封鎖了所有山口通道,每個寨子駐兵100,另有幾支巡邏隊,也不搜尋,每天在各寨之間轉悠。

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帶的食品快吃完了,看看誰體弱多病支撐不住,頓月多吉就命人把那人扔到溝裡、洞裡。半個月過去了,只剩下四五個隨從,又過了兩天,只剩下兩個。最後一天晚上,頓月多吉睡著時,二人綁了他下山投降。

這是1640年7月,這場戰爭用了一年多點時間。

頓月多吉被押回甘孜處斬,其莊園、土地、財產被分配。固始汗與索南商議決定,將金沙江以東康區北半部即原白利土司領地劃歸固始汗治下,在德格、甘孜、鄧柯、白玉、石渠、阿壩等地及沿途大鎮,派官治理,徵收賦稅。

各路藏軍僧兵陸續返回了,臨走的前一晚,索南和固始汗密議了半宿。這次戰爭大大提高了固始汗在西藏各教派中的威望,他命老將巴根和二公子察汗丹津先返安多,自己留下處理各種後續事宜。

白利土司被消滅,小藏巴汗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立馬改變了對格魯派的態度,他知道四世班禪在黃教中的地位,於是格外巴結,將謝通門和蘭倫熱布兩個宗[雨林木風1] 都獻給了扎什倫布寺。

白利土司滅亡後,固始汗派人向拉薩報捷,五世達賴特為陣亡僧眾做了一場超度法事,為了紀念這次重大戰役,後來五世達賴又將每年5月15日三大寺出兵那天定為煨桑節,流傳至今。為表彰昌都強巴林寺做出的貢獻,五世達賴特許,每年正月,該寺可比照大昭寺的成例舉辦傳召法會,還可舉辦格西考試、酥油燈節和驅鬼活動等。

同時,五世達賴請使者向汗王轉達了他的祝賀與感謝,並在信上表示:“汗王連年征戰,無論康區還是安多都有許多善後事宜需要處理,望加意整頓鞏固為盼。”

使者回報後,索南群培頗感意外:佛爺好像在暗示汗王就此罷手,那下一步究竟如何打算?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總管大人,看來佛爺對今後行動已有自己的計劃,且等等看吧。”固始汗說。

“打鐵要趁熱,況且我們名正言順,證據鑿鑿。佛爺是慈悲為懷,只怕惡人不肯罷休,待我返回後向佛爺講清此中利害。”

“事關重大,總要佛爺點頭方可。”

索南返回拉薩後,向五世達賴出示了在甘孜文件中查出的頓月多吉與小藏巴汗來往的書信,足以證明小藏巴汗對白利土司沒收寺院迫害僧人行為的預設與包容。

“佛爺,小藏巴汗為了利用頓月多吉滅我黃教,竟不惜欺毀三寶,毫無信義可言,早惹起各教派公憤,若我們與汗王內外夾擊,必可徹底剷除這一心腹大患。請佛爺允准。”

五世達賴聽了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過了兩天,當索南再次提出這一請求時,五世達賴語重心長地說:“教派之爭竟須刀槍相向,已是佛門不幸,若還藉助外力,終究會遺患雪域。止貢林洛[1]你該知道吧,最後落下個什麼結果?外兵飽掠,眾生塗炭,薩迦和止貢兩派至今仍視若仇讎,都是輸家。我深知那個人的品性,早已預做提防,只是事情都有個自身發展過程,不妨等等再做區處。”

索南心想,如果只是這麼勸說,恐怕不會奏效,要想個法子。

幾天後,索南領著一位中年喇嘛來見五世達賴。

“佛爺,這位本是我金達寺僧人,被止貢派強行改宗後,一直與我保持聯絡,今有重要事情稟告佛爺。”

止貢與噶瑪同屬噶舉派中的兩個支派,敵視格魯,將18座黃廟強令改宗,並侵佔甘丹寺莊園,導致干戈不斷。

中年僧人說:“前些日子,小藏巴汗府裡一個叫卻英的熬茶師到金達寺密會寺主,所談事情被我碰巧聽到,事關黃教和佛爺安危,故潛行出寺前來稟報,此番怕是再回不去了。”

五世達賴讓益西關好門,叫那僧人說下去。

中年僧人繼續:“卻英先是拿出一張寫著字的紙給寺主看,後面說的話大意我是聽清楚了。他說小藏巴汗認為白利土司被消滅後,不能眼看格魯坐大。他已動員噶瑪的黑帽、紅帽二系,再聯合止貢派和一些地方勢力,蓄集力量準備動手,還說他準備派人引西蒙準噶爾部來安多,趕走固始汗,削減格魯外援。”

聽到這裡,五世達賴不禁皺起了眉:固始汗確是說過巴圖爾渾的野心,自己原本是想,有了固始汗的聲援,小藏巴汗就不敢怎樣,西藏的問題可以逐步按藏人的方式解決,看似慢,但沒有後遺症,可是固始汗的地位一旦動搖,那就……

“佛爺,”中年僧人接著說,“他們連後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你但說無妨。”索南說。

“他們計劃將三大寺徹底剷除摧毀,所有黃廟改宗,瓜分所屬莊園、土地、財產,還要將佛爺您抓捕,囚禁到金達寺後山的密洞裡。”

索南說:“你先下去吧,我已叫人給你安排好了。”

矛盾一下子如此尖銳、迫在眉睫,站立一旁的益西覺得連空氣也凝滯沉重了。

“索南,立即通知汗王預作戒備,汗王是我們的好朋友啊。我寫封問候信,蓋上印記以為憑證,選一可靠之人捎去口信。”

“是。德格土司來甘丹頗章宮受封,近日要返回,我去安排一下,要他明日即啟程,路上抓緊時日。土司老成練達,可勝此重任。”見五世達賴點了點頭,索南接著說,“佛爺,即便我們不動手,汗王也決不會輕饒小藏巴汗,看來是免不了一場動亂,我們也該做好準備,應對各種狀況。”

“此事我自會考慮,你先安排德格土司的事吧。”

索南退下後,五世達賴扭頭問道:“益西呀,你說那僧人所言可是實事?”

“佛爺抬舉,此事重大,非小僧可妄言。”

“就你我二人,說說無妨。”

“佛爺,僧人所說卻英密晤金達寺主一事,現無憑據,不敢斷言,但即便不是實事,也是實情,小僧也聞自白利土司亡後,小藏巴汗表面甘言,但暗中策劃,陰蓄兵馬,勢若控弦,總管所言甚是,還望未雨綢繆。”

五世達賴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道:“也不知賽欽師父他們走到哪兒了。”

德格土司捎去口信的同時,還帶去一封密信,固始汗拆開,是索南親筆所書。謀劃一番後,在甘孜舉行班師大會,然後率2000騎兵經石渠進入安多。

訊息很快傳入衛藏。

“益西呀,你對這個訊息怎麼看?”

“回佛爺,汗王總得先穩住營盤,班師也在情理中。”

五世達賴默然。

固始汗的蒙古騎兵在玉樹略一休整,突然轉身南下,鑽入冰峰雪山之中,同時派出一騎沿大路飛馬當雄,命令圖布依計行事,再派一騎回大帳搬取援兵。當固始汗率兵馬從雪洞鑽出、突然出現在工布一帶時,整個前藏震動了。用“千辛萬苦”、“千難萬險”一類的詞來形容這次三千里死亡之旅太平淡無奇了,出發時的兩千人,途中凍死、餓死、墜崖者達三分之一,馬匹損失十分之九,存活下來的人幾乎都體無完膚。但儘管如此,他們只在果林卡休整了一天即出發。

固始汗明白,稍一拖延必死無疑,只有豁出命去西向挺進拉薩,才有消滅小藏巴汗或與之對峙的機會。時間就是生命,速度決定勝負。一千餘蒙古戰士,纏著繃帶架著拐,你攙我扶,拼出性命向西進發,以每天80裡左右的速度,於第三天日暮時分到達拉薩東郊德慶鎮。

第四天天剛一亮,只見鎮子以西黑壓壓一片人馬,這是以噶瑪黑紅僧兵為主力的3000多僧兵、地方武裝力量。面對一千多疲兵,止貢寺活佛仁欽曲扎自告奮勇,任先鋒官。昨晚宿營時,固始汗已察看了周圍地形,此刻全憑佔據著有利位置進行頑抗,戰到中午已漸感不支。

“父王,他們來了!”扎什巴圖爾伏地在聽。

果然,敵兵身後,近500銳騎飛速馳來,所過之處,捲起團團塵霧。

原來,圖布接到汗王命令後,率500騎兵往南移動,向紅帽羊八井寺和黑帽楚布寺派出探哨,一俟二寺僧兵出動,隨後突襲佔領了二寺,蒐集了足夠的馬匹、糧草、帳篷,向拉薩以東潛行,相距半天路程,今早偵騎報告德慶鎮開打後,圖布留下20人看守物資,率480騎潑風也似卷將過來。

上午正打時,有幾個楚布寺、羊八井寺僧人跑來報告,說二寺已被蒙古騎兵襲破抄家。黑帽法王曲引多吉一聽大驚,部下聞知無心戀戰,再加上半天苦鬥俱已困頓,怎禁身後這一支生力軍的急衝猛撞,又鬧不清對方來人多少,立時陣形大亂,四散逃跑。

圖布一面派人護送物資過來,一面趕緊向汗王稟報情況。固始汗得知此處距拉薩僅五六十里,立命埋鍋造飯,然後全部騎上戰馬,由圖布為先行,傍晚時分抵拉薩,穿城而過,在城西紮營。

“父王,是否派人拜見達賴佛爺,告知情況。”丹增問道。

固始汗沉思良久,輕輕搖了搖頭說:“佛爺方面若不主動聯絡,我們就不必去打擾了。丹增,你再通知一遍,嚴明軍紀,決不準亂殺搶掠。”隨後,固始汗又命令圖布負責夜間警戒,並暗中遣人趕赴扎什倫布寺通知四世班禪,預作準備。

德慶激戰中噶瑪僧兵敗退的訊息已傳遍城內,又聽聞汗王騎兵就駐紮城西,哲蚌、色拉眾僧早已是磨拳擦掌躍躍欲試了。

索南群培興奮地進來稟告:“佛爺,汗王現駐紮城西不遠處,可否派人前去接洽。”

五世達賴略一思索,做出一個否定的手勢。

“佛爺,兩寺僧眾參戰心切,我前來請求佛爺允准……”

“嗯?!”五世達賴一甩手。

“是,是。”索南低下頭不敢再說下去。

“傳下我的話,照常修習,有敢擅自行動者,立即剝黃逐出寺門。”

索南心頭不由一震,與益西對視一眼,喏喏退下。

第二天,蒙古人開拔,扎什和圖布為正副先行官率300精銳直逼小藏巴汗所在地,即當時的西藏首府日喀則,距城10裡下寨,撒出偵騎嚴密監視。

小藏巴汗原以為固始汗返回了安多,聞知德慶戰敗的訊息,才慌忙召集部眾,匆忙之間手頭一時無多人馬,於是差人請求四世班禪出面調解,獲允。

四世班禪來到固始汗大營。固始汗行了見師大禮後請四世班禪上坐,訴說了這次行動的前因後果。

“汗王,達賴佛爺的態度你莫介意。”

“弟子怎敢。”

“遠的不說,只近幾十年因教派之爭轉為惡鬥之例亦不在少,僧俗兩界對此深惡痛絕。三大寺若出手相助,易為誤解,反倒掩蓋了問題的性質,幫了對手的忙。”

固始汗不斷點頭。

“汗王,你在康區護持三寶,他卻唆使他人慾抄你後路,他挑釁在先,你出手都在情在理,這與教派之爭無關。”

四世班禪深意地看了對方一眼。固始汗會意地點了點頭。

“汗王,打仗好比打牌,若手中只有刀槍這一張牌,很難打贏,現在我們的對手只剩這一張牌了。而你,還有好幾張牌呢,運用得當,勝券在握。”

固始汗雙手合十:“多謝師父教誨,弟子定當照辦。”

固始汗恐小藏巴汗將佛爺作為人質,勸其勿返。

四世班禪笑道:“我自有辦法。”

“蒙古人怎麼說?”四世班禪返回後,小藏巴汗劈頭就問。

“莫急,莫急,好,好,那我就長話短說,蒙古人說要您讓出王爺的位子,給您一座莊園生活。”四世班禪暗笑他如此沉不住氣。

小藏巴汗一聽跳了起來,怒吼:“這老懞古欺人太甚,我又不曾招惹他,如何這般逼人!”

“我也如此問過,他說您前些時派人去招準噶爾人奪佔安多,故心生怨恨。”

小藏巴汗一愣,想了想說:“此話我也只是說過一回,尚未及派人去,他如何知曉?”

“此事且先不去理會。只是蒙古人催得緊,天黑前務必要回話。”

“休想,真正豈有此理!佛爺莫若就住在我府裡,派個下人去回話。”

“一開始我就說莫急,話還未說完呢。固始汗大公子丹增多吉與老僧有數面之交,他私下允諾若交出十馱金銀財寶,他可說動其父。”

小藏巴汗心想也好,權當緩兵之計,待後藏各宗人馬趕到,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便答應道:“那好,我答應。請佛爺派人去告知對方。”

“此事尚屬機密,如何能另找第三人去,不見我的面,大公子不會相信別人的。”

其實,小藏巴汗的態度早在預料之中,四世班禪回來後,固始汗立即派兵護送他直接由軍營東去拉薩,向五世達賴說明情況並研究後續事宜,同時派強佐多仁前去汗王府回話。

小藏巴汗正焦急等候迴音,見只有多仁一人前來,不免疑心。多仁讓其摒退左右,故作詭秘狀附耳低言:“蒙古人最遲明早發動進攻,佛爺說眼下那個事兒來不及促成了,他留下瞅機會繼續疏通。佛爺年歲大了,奔波不起,讓小僧捎話,請汗王早做準備。”言畢,返回扎寺。

多仁一走,小藏巴汗略略收拾隨即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早上,固始汗進駐小藏巴汗的汗王府。扎什問:“父王,昨夜為何不出快手捉住那廝?”

固始汗笑說:“班禪佛爺不是說了嘛,打仗如打牌,咱們手裡還有另幾張牌,不妨出出。如果一下子就亮出最後一張牌,對自己的優勢是個浪費。況且,王府內外衛隊有四五百人,他的扎什日倫寺就在附近,內有僧人不下七八百,硬打損失太大。”於是,固始汗一邊休整一邊展開輿論攻勢。以確鑿證據揭露小藏巴汗口是心非不敬三寶,妄圖以武力解決教派分歧,打著教派旗幟私斂財物,破壞固始汗康區護法行動等等。上述資訊透過各種途徑傳佈到各地,再加上固始汗人望甚高,其他教派開始抵制噶瑪派的統治,許多地方自發行動驅逐噶瑪官吏,連小藏巴汗自己教派內部也產生了懷疑與不滿,噶瑪的政權基礎迅速瓦解。

小藏巴汗那晚出逃後本想投奔羊八井寺和楚布寺,可派去的人回報兩寺僧眾剛打了敗仗,怕蒙古兵前來攻打,不敢收留。又準備去投奔他的妹夫德慶宗宗本,沒想到報信的人回來說,宗本大人已被百姓趕走,若不是班禪佛爺派人去調解,恐怕性命已不保。小藏巴汗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手下人也眾叛親離,只剩百十來人相隨。

形勢大好,可小藏巴汗至今未抓獲,大家不免心焦。固始汗安慰部下說:“噶瑪主政有些年了,非一朝一夕可徹底剷除,小藏巴汗一定還會跳出來,他的根基在家鄉康馬一帶,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喀則以南地區,以靜制動。”

果然,不久,線人來報,小藏巴汗已由納木錯潛回康馬,招集人馬準備反撲。正在這時,二公子察汗丹津率1500人馬趕來增援。固始汗召集軍事會議,分析敵情:“據報,江孜、康馬、帕裡、崗巴、江嘎、拉孜、定日,日喀則以南除薩迦宗外,幾乎都響應起兵,即便事先抓住了小藏巴汗,這一仗也遲早要打。他們人多,但分散,勢眾,不過烏合,其他方向我們以守為攻,扎什和圖布率800精兵直取康馬,擒賊先擒王,拿住小藏巴汗,大局則抵定。”

散會後,扎什與圖布緊急研究作戰方案。

“圖布,康馬一帶地形錯綜,又不知小藏巴汗藏身何處,你說說看,這一仗咱們怎麼打?”扎什問。

“會上公佈了敵方兵力,康馬方向有五六千人,雖談不上什麼戰鬥力,但都是本地人,受莊園、頭人驅趕,今天打散了,明天又彙集起來,打不勝打。小藏巴汗利用這一點跟我們拼消耗,汗王則看準了形勢,提出擒賊先擒王,是一招高棋。”

“看來你已有預案了?”

“此戰只能速決智取,為了保密,剛才汗王單獨吩咐我說,小藏巴汗目前正在康馬鎮以南100裡的雜芒錯泡溫泉。在下有個行動計劃,請七公子定奪。”

扎什對父王的判斷甚為驚訝,只是時間緊迫,無暇多想。

二人附耳低語多時,扎什不時側過臉看看地圖,最後握拳猛捶桌子:“不愧是偵騎隊長,好,就按你的方案行動,成功了給你記頭功。”

雜芒錯緊靠喜馬拉雅山脈北側,海拔5000多米,附近地熱資源豐富,有多處溫泉,每年2月是當地的轉湖節,也是沐浴節。冰封的湖面猶如一塊巨大的玻璃板,四周的雪峰和藍天白雲倒映其上,傳說這是山神的洗臉盆,有一長條狀巨石伸向湖中。人們轉湖結束,都會來這裡,走上巨石,在湖水中照影影,誰若有佛緣,會在水中顯出菩薩相。溫泉噴水隨地形山石匯成一道數里長的“熱河”,朝聖者都要在裡面洗浴,因是山神用過的水,據說能除病避邪。

因為有戰事,今年這裡的轉湖朝聖者少了很多。小藏巴汗每天下午泡一個時辰,由幾名侍女陪浴,衛兵在遠處環列。

“王爺,好訊息,不出王爺所料,蒙古人主力出動了,800騎兵向康馬殺來,在南尼寺遭到伏擊,迫退10餘里。不過這蒙古人也著實不可小看,隨後幾仗連勝我軍,再逼近南尼寺,多虧艾旺寺援軍趕到,兩寺僧兵拼死抵抗,又有民兵支援,才形成對峙局面。”

小藏巴汗半躺在水中,一邊摟著一個侍女,半瞇縫著眼,得意地說:“這一步我早看出來了,蒙古人以少量兵力在其他方向與我們對峙,然後再派出主力突襲,看來他們兵力有限,線人報稱他們一共也就3000人。你去告訴報信的人,讓咱們的人頂住,看誰能耗得過誰,再找機會組織兵力偷襲他們的輜重。”說畢擺擺手讓來人退下。

就在這時,遠處兩個轉湖者揹著行囊,手持轉經筒走向不遠處一個牽著馬的人。

“都說今年是水馬年,轉湖吉利,我們從洛扎趕來,可這人,你看,稀稀拉拉的。這位兄弟,你也是來轉湖的吧?”一箇中等個兒,也就二十來歲,相貌樸實的人上前搭話。

“你們沒聽說呀,蒙古人打過來了,好幾處正開仗呢。”牽馬人說。

“看這位兄弟像是軍差,能不能說說仗打得怎樣了,總不能讓蒙古人打過來吧?”另一個個頭較高,二十二三歲的人說。

牽馬的人往溫泉方向看了看,中等個兒掏出一塊幹羊肉和幾粒冰糖遞過去,說:“軍差辛苦了,先吃一口墊墊。”

牽馬人接過一邊吃一邊說:“要是真拉開架子打,那蒙古人確是不好對付,咱們仗憑人多和他打個平手,現在雙方在南尼寺已經僵住了。”說到此,他用手一指溫泉邊上幾頂華麗帳篷低聲說,“大喇嘛差我向王爺稟報軍情的。”

中等個兒問:“那兄弟為何不過去?”

“王爺怎肯見我等下人,剛才由總管轉告去了。”

三個人又聊了會兒別的,只見總管走過來,衝牽馬人招招手,交待吩咐一番打發他走了。趁他們說話的功夫,二人迅速脫掉外面破爛衣服,向身後打了一個暗號,幾十雙眼睛緊緊盯著這裡。

“大人,大人!”中等個兒跑前幾步喊道。總管回過身來打量了他一番。中等個兒彎腰伸臂行禮,“大人,我二人是崗巴民兵隊的,這位是副隊長,大喇嘛和隊長差我二人向王爺稟報軍情,請大人通報一下。”

“你們那裡狀況如何?”

中等個兒小聲說:“大人,我們三天前已推進到木拉鎮,請王爺示下今後怎麼打。”

“噢?你那裡進展如何這般快?”

中等個兒四下望一眼,附耳說:“大人想必是王爺身邊的人,那蒙古人先前勢頭甚猛,後因糧草不濟,正步步向日喀則退去,王爺先前說拖住他們就行,現在如何辦?故來請示。請大人領我二人面稟王爺。”

“你二位的意思我可以轉奏王爺,這是規矩。”

高個兒上前說:“大人,前線軍情萬端,非轉奏可以說明,況大喇嘛和隊長遣小人來尚有機要面陳,這是隊長親筆書信,”邊說邊掏出一張折著的紙,“大人,眼下戰事方殷,特殊時期,萬望通融。”

“二位跟我來,我去通報一聲,王爺若允,你們則進見。”

小藏巴汗正與兩名侍女在水中嘻戲調情,見總管又過來,頗不耐煩。

“王爺,崗巴民兵副隊長有重要軍情面稟,且帶來隊長書信,王爺可否接見?”

“能有什麼重要軍情,你問問就行了。”說著在一侍女腋下一摁,那侍女尖叫一聲。

“王爺,他們已攻佔木拉鎮,下一步請王爺示下。”

“這麼快?”

“有情報,蒙古人糧草不濟,已經……”

小藏巴汗眼睛一瞪忙擺手:“讓他們進來。”

總管出來朝外一招手,那二人對視一眼走了過去,同時向身後再發出一個暗號。

不用說,各位看官已知曉這二位是誰了。經過搜身,在總管引領下去見王爺,二人行禮畢,總管退下,二侍女避開。王爺頭也不回,向後一伸手,只說:“書信。”

扎什將摺紙遞上。

小藏巴汗開啟紙又翻過來,回過頭嗔道:“怎麼是張白紙?”

扎什微哂:“王爺,我二人正是固始汗派來向王爺稟報軍情的,此處已被包圍,你現在是我們的俘虜。”

小藏巴汗一驚,慢慢轉過身,瞇著眼上下打量:“什麼?你說什麼?”

圖布說:“王爺,不用再重複了吧?這位是我們汗王的七公子。”

小藏巴汗一哆嗦,接著幾聲陰笑:“膽子不小,不怕我喊來人剁了你倆。”說著往外側移步。

“王爺,放老實點兒,三丈之內它能撕下你半身肉。”圖布緊盯著他,唰一聲將腰帶抖開,腰帶頭起是一個亮閃閃的鐵五爪。

扎什打趣道:“這是我父王帳下的偵騎隊長,卻圖汗就是他用這五爪拽下馬的,你也試試?哎呀,可惜王爺一身好皮肉,別破了相。”

“你們要怎樣?”

扎什頭一擺:“進帳說話。”

小藏巴汗披了件布袍與扎什進帳,圖布在外守候。

也就半個小時吧,小藏巴汗穿好衣服與扎什出來,一臉聽天由命的無奈相,招招手,把總管和兩名侍女叫來,吩咐去牽馬隨這二人到軍前視察。總管張張嘴也沒敢多問,待他們走出不遠,圖布一聲唿哨,不知從哪裡跑出50名騎兵,眾人加鞭往前趕去。

從雜芒錯走小路到日喀則300多里,第二天傍黑到達。

路上,扎什對圖布說:“圖布隊長,此次行動你出了大力,可這回去報功總得有個前後吧,你說……”

圖布一擺手笑著說:“自然七公子是頭功。”

扎什大喜,忙說:“放心,虧待不了你。”

眼看大局已定,父王年壽又高,這些兒子們已開始為今後作打算了。扎什和圖布到達日喀則的翌日晨,四世班禪派強佐多仁和索南群培齊來道賀。固始汗未免吃驚:扎寺近在咫尺得知訊息不足為奇,可這索南總管如何恁快就得知訊息趕了過來?

索南笑道:“佛爺早料汗王將有今日,故遣小僧在扎寺等候。這是佛爺的賀信。”說著,呈上書信並獻上哈達。

信中除表示祝賀、感謝外,還有這樣幾句話:“……世間萬物皆由緣起,因果相續則緣緣不斷,故斷緣為佛家大忌。佛祖護佑,汗王已成為全藏三區之王,那些驕橫的人們必將俯首禮拜,恭敬歸順……”

固始汗何等精明之人,豈有不明之理,笑說:“總管大人回去請代弟子向佛爺問候,信中教誨,定當謹記。”隨後又拉著索南之手送出府外,低聲問,“總管有何見教?”

索南見身後無人,悄聲說:“佛爺呢,話也未說死。他果真恭敬歸順,那也是好事,可此人反復無常,須加提防,若他自尋斷緣,讓其早日再投生轉世,也不違佛爺本意。”

固始汗拉住索南雙手連聲感謝:“總管之言甚是,日後若有什麼情況,還望大人在佛爺面前解釋疏通。”

“這個自然,無須多囑。”

二人分手。

四世班禪出面調解,最後達成協議。小藏巴汗認罪投降,解散民兵,將府中家中財產全部上交。固始汗為其分配一處莊園並提供其他必要生活條件。後來查抄其財產,僅茶葉、酥油、糌粑及金銀珠寶等就有一千餘馱。

這處莊園在雅魯藏布江北,屬曲水宗柳吾這個地方。四周佈哨監視,進出都須搜查。過了幾天,哨兵截住一個要進莊園的人,他說他叫卻英,是王爺的熬茶師,要進去侍奉王爺,經搜查讓他進去了。十來天后,一名侍女對哨兵說已向王爺告了假要回家省親。檢查時,發現她衣襟縫中似有異物,那女子面露驚慌之色,撕開一看,果有密信一封。

原來卻英帶來黑帽法王曲引多吉口信,說他準備到藏南一帶組織力量反攻。小藏巴汗覺得太倉促,偏那侍女說不清道不明,於是寫一信欲偷帶出去,大意是:表面歸順,聚結力量,等待時機云云。

固始汗讓手下將一大張牛皮用水泡透,縫成一個口袋,然後叫來小藏巴汗,出示了搜出的密信。那小藏巴汗雙腿癱軟,話也說不出,只是一味哭叫求饒。固始汗臉上彷彿掛滿冰霜,只說了一句:“這是你自尋斷緣。”一擺手,士兵將小藏巴汗頭朝下塞進口袋,把口縫牢扔進江中,開始還漂浮了一會兒,後來一個浪頭打下來再不見蹤影。至此,他在柳吾莊園住了還不到20天。

[1]西藏曆史上一次大規模教派藉助外力的仇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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