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珍的深情讓桑結想起在心裡放了好多年的往事,這幾日一遍遍在腦海裡浮現,其人其事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一些是益西老總管所講,一些則是仁欽阿伯所講。

朗達瑪滅佛後的一百多年間,在藏南地區,佛法的星火一直未熄滅。後來,這一支教派被稱為寧瑪(古老的意思),因信徒著紅色袈裟也稱紅教。敏珠林寺原來是一座寧瑪小廟,在貢嘎縣境內,由五世達賴出資擴建後,成為著名的寧瑪大寺。

擴建還未動工時,五世達賴吩咐甘丹寺一位堪布會同錯那宗宗本,請幾位寧瑪高僧來主持工程。名單報上後共五位,為首是覺拉寺主仁欽森格,五世達賴呆住了,目光久久停留在這個名字上,“莫非他是小弟仁欽?”一個多月後,五位高僧來到拉薩。當益西引領他們進入大殿時,五世達賴的心呯呯跳起來,是一種與親人久別重逢的感覺,“哎呀,轉眼離開達旺35年了,仁欽該有40了吧。”

五人依次行禮、敬獻哈達,五世達賴分別回賜哈達,賜座上茶。五人循禮始終低著頭,最前邊是一位老者。哪一個是呢?他只顧把眼望去,竟忘了講話。益西咳了一聲,他才發現自已有些失態,趕緊坐端講話。大意是,請幾位高僧對寺院外觀、佈局及內部裝飾、塑像、壁畫等,提出設計構想,再請工匠繪圖動工云云。

話畢,益西準備引五人退下,五世達賴顧不得了,“覺拉寺主仁欽森格留下……問幾句話。”不等其他幾位走出門,五世即上前將跪伏在地的人扶起,只一眼就認準了,“仁欽小弟,果然是你!”這一聲幾乎是喊出來的。

“在下只是一個寧瑪小僧,不敢承受佛爺厚愛。”仁欽仍低著頭,很緊張。來前,父親貢洛一再叮囑,不可與達賴佛爺兄弟相認,家中的事也不要提起。可是他內心是多麼想見到、多麼想親近“桑結”哥哥呀。35年啦,當年“桑結”哥哥的音容笑貌總在眼前浮現。他可以成家但卻沒有,他刻苦修行並研讀黃教典籍,他說不清這股勁是哪來的,後來才明白,他不能給“桑結”哥哥丟臉,待學修有成一定要到聖城拜見哥哥呢。可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他又惴惴不安起來,因為父親的話還在耳邊迴盪:“那時他還小,可現在是威名赫赫的達賴佛爺、最高法王,幾十年前那點事人家還記得嗎?宮中規矩一定很嚴的,要謹慎。”

“仁欽啊,你不知道我多麼思念你們呀……”

仁欽覺得佛爺好像在抽泣。

“仁欽,你忘啦?天冷,咱們擠在一個被窩裡睡,半夜餓醒了,阿媽煮一碗糌粑面粥,你一口我一口搶著喝……我一刻也沒有忘啊……什麼佛爺,我還是‘桑結’哥哥,你是我永遠的仁欽小弟……”

兩雙顫抖的手絞在一起,兩對噙滿淚水的眼久久對視著。

益西在殿角看到這感人的一幕,悄悄退下。

五世達賴拉仁欽坐下,迫不及待地問起這些年家裡的情形。聽說嬸嬸去世,眼圈又紅了,當得知嬸嬸臨終還惦記著自已時,竟號啕起來,仁欽也垂淚不止。

“貢洛大叔可安好?”

“阿爸做什麼事都認真、熱心,人們都呼他‘大咒師’,託佛爺福,身體很好。”

“仁欽,怎麼又叫‘佛爺’啦?”

仁欽為難地說:“佛爺地位尊崇,在稱呼上不能私情逾禮,否則以後不敢再面見,其實不管稱呼什麼,佛爺永遠是仁欽心中最敬愛的‘桑結’哥哥。”

沉默片刻,五世達賴輕聲問:“阿佳可好?”那神態彷彿正捧著一件珍貴瓷器。

“佛爺離開的第二年,阿佳出家了。”

“噢,在什麼地方?”似有略略一驚。

“在達旺南邊百十來裡,叫烏堅嶺,一個小尼庵。”

五世達賴不由自主的傾過身子,生怕聽漏一個字。

“開始那幾年,阿媽在,我也小,姐姐每年回來兩三次幫助下地幹活兒和打茶。阿媽過世後我進覺拉寺學習,阿爸又不常在家,她也不常回來了,近些年歲數也大了,很少走動。”

“阿佳身體可好?”

“託佛……她身體很好,我去過兩次,有四位阿尼,你知道寧瑪都是窮廟,不過生活還過得去,吃穿不愁。”

“仁欽,你抽空回去一趟,去看望阿佳,說‘桑結’小弟請她來聖城,這裡附近有一寧瑪尼庵乃朗寺可供修行,如……不願意……長住,來看看也好啊。還有大叔,也好想他,請他來吧。”五世達賴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仁欽答應敏珠林寺開工前回去一趟。

約一年後擴建完成,開光時,五世達賴特地前來參加典禮。法事告成,敏珠林代理池巴仁欽森格請五世達賴向大眾開示。五世登上法座,緩緩道:“我們格魯參加典禮,一是祝賀,二是感謝。感謝寧瑪同修在烏雲遮日的黑暗時刻,堅持信仰堅持傳承,使佛法在雪域得以不墜,當大法弘傳的因緣到來,加快了傳佈的速度。不但格魯,各教派和眾生都應該感謝寧瑪,尊重他們。”

在非常的時空條件下,寧瑪被迫採取秘密形式,傳承範圍在家庭內部,最多不超出家族圈子,多是父子、叔侄、兄弟之間傳授,在傳法佈道的儀軌方面,吸收了若干苯教傳統的祈禱、禳解術和密咒。這些特點也使得寧瑪沒有統一組織和系統理論,因此後起的教壇新貴,對這個一直站在聖壇一角衣著寒酸的山鄉小夥子頗為不屑。

五世達賴在開示中繼續說:“新興教派包括格魯中有些人瞧不起寧瑪同修,這實在是對佛教的無知。佛祖再三講法門八萬四,什麼意思?從投胎轉世到一個輪迴結束,眾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是在因果迴圈中造業修行,途徑不一,但條條道路通極樂。《金剛經》中說:‘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諸位要用功領悟。還有,寧瑪的延續使蓮花生大師早期的許多重要開示、儀範、事蹟得以傳承,比如大圓滿法,現已被各派所吸收,就是一例。當然,寧瑪要發展也需向其他教派請益。”

五世達賴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在開示的最後部分,他說:“當法難降臨時,為什麼寧瑪能夠生存下來?值得認真思考。地理位置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它紮根民間,紮根在這塊土地上。它不像有的教派、寺院、僧人,依附於某個勢力集團,因此不受時局動盪轉換的影響,當別處的佛教消聲匿跡時,它仍能薪火相遞,代代相傳。那年我在處理唐白事件時就在色拉寺講過,什麼是大乘佛教?大乘就是大眾,大乘佛教就是大眾佛教。寧瑪做到這一點了。我十五歲時,因逃避藏巴汗抓捕,曾在山南生活過半年多,對此深有體驗。正因為在家庭內部傳承,所以無需高談闊論,更不會冷冷冰冰,而是帶有濃濃的人情味,溫暖貼心。”

典禮結束後,五世達賴在寺內住了幾天,一是推薦仁欽為敏珠池巴,二是就招收僧徒、學修方法、管理制度等方面進行商議。當天下午,二人在寺外散步,仁欽不等佛爺發問就說:“這次回去沒見到阿爸,聽說他去洞嘎朝聖了。我去烏堅嶺了,阿佳還是老樣子,身體挺好,那天她們剛從鄰村做超度法事回來,聽說咱們見了面,她開始都不敢相信,她打聽您的身體,我轉達了您的邀請,她好半天沒說話。”

五世達賴停下,似乎腳步聲會打擾仁欽思考似的。

“開始她好像同意了,後來又搖搖頭,再後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最後一邊笑一邊哭。怪不得門巴有句諺語:活佛也猜不透女人的心啊。”仁欽忽然覺得此刻說這句話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靜默之後,他又接著說:“晚上我住下,阿佳和我說起了過去那些事,說阿爸阿媽,還說到你在的那段日子,一直說到天快亮了。我一再勸她跟我上路,她反而平靜了,說:‘你回去轉告他,阿佳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山林小廟裡,每日念平安吉祥經,祈禱桑結兄弟、達賴佛爺健康長住、雪域安寧。’”

七月的雅魯藏布,江面開闊,水流湍急。

五世達賴不言一語,只是再也抑制不住,一任熱淚奔流。

自從敏珠林寺建成後,仁欽每到聖城必去拜見五世達賴,平時也常有書信往來。

有一次,五世達賴說:“仁欽啦,我想讓你到哲蚌寺密宗扎倉去授課。”稍頓,“目前寧瑪僧中,對紅黃教義均有甚深學修者不多,法門眾多,但不是各自封閉,彼此必有相通之處。格魯長期受壓,與眾生交往受到限制,小藏巴汗當政時更是被束縛在寺內。我想請你講一講生活中處處是修行的道理。”

“佛爺,小僧也要向格魯學習,不要叫授課吧,互相交流。”

“也好。可勝利者能看到自已存在不足非易事,交流未必都會順利。”

果然,對於仁欽在哲蚌的講課,有的格魯僧人很不服氣。聽完開示後,馬上就有人發問:“法師,你剛才是講生活就是修行?”

“是的。人的一生就是在修行。”

“吃飯穿衣呢?”

“當知寸布粒米來之不易。”

“睡覺呢?”

“人由五蘊和合而成,土為安息,可維持五蘊平衡。”

“和老婆睡覺呢?”

經堂中一片鬨笑。

“在家修行,難免男女之事,然同樣重在守戒,故佛祖只說‘不邪淫’。男女交合作為一種修行,亦有次第高下之分,譬如蓮花生大師娶二女為妻,最終證悟無念、無別之心,一般眾生亦能由此體驗去除雜念、心安一境的快感,增強修行的信心。”

這時,下面已經開始七嘴八舌:

“我們也信寧瑪,體驗體驗和女人睡覺的快感。”

“娶兩個老婆就可以當大師,哈哈。”

“寧瑪算什麼教?居然來講課!”

“我們格魯今天站在臺上,靠什麼?不聽他的。”

“下去吧。”

……

仁欽看到自已的滿腔熱情和認真態度,竟換來這樣的回報,很氣憤也很失望,於是大聲吟誦著宗喀巴弟子、哲蚌寺締造者江央曲結一首詩中的幾句離開了經堂:“採集百花釀成蜂蜜,匯聚百家創出新宗,偉大的宗喀巴,向你致敬!”

這次交流雖遇挫折,但也有100多名高僧自願跟隨仁欽離開哲蚌。

返回敏珠林後,仁欽痛感寧瑪教義缺乏系統,現有的《喇嘛漾提》和《如意藏》等七大藏論,內容龐雜曲晦,影響傳播交流。後經過梳理精簡,他寫出了《寧提撮要》,成為寧瑪普及讀本,並製作了西藏佛教護法神、地方守護神譜系。後來在本寺的一次法會上,仁欽開示道:“蓮花生大師的成功,是由於他對藏土原有宗教的改造、吸納,而不是壓制、消滅,體現了佛教的寬容、慈悲。正是大師組建的這支護法神大軍,充當了眾生與佛菩薩之間的中介,以密宗實修為特點的西藏佛教才真正成熟、完備,才能深入普及到世間。大師還傳授了圓光法,人神之間透過巫師進行溝通,使眾生感到佛菩薩雖然高高在上,卻並非高不可攀,次第修行便可達極樂世界。”

幾年過後,寧瑪法會上僧尼誦經如歌,繞佛似舞,柔婉優美,令觀者耳目一新。仁欽的名聲很快在拉薩河谷鵲起,色拉寺池巴貢嘎活佛經與各扎倉堪布商議,決定請仁欽前來傳法。這一天,全寺僧眾列隊歡迎,法樂奏鳴,儀式隆重,活佛請仁欽坐在大經堂法座之上。

“——寧瑪能夠在滅法期生存,正是秉持蓮花生大師化異為同之精髓,吸收了信眾熟悉且易於接受的苯教誦咒、禳解之術和火葬習俗。”

“——達賴佛爺頒佈的《十三法典》,以遵行佛教戒律為總要。如果眾生視生活為修行,事事守戒行善,雪域豈止安寧,那就真正成為雪域佛國了。”

幾番開示,眾僧無不欣喜。貢嘎活佛代表全寺挽留仁欽,並支援他組建扎倉。仁欽以跟隨他的原哲蚌寺的100多名高僧為骨幹,建立了強大的切巴扎倉,後來他因此被尊為“色拉滾欽”,意即色拉大賢。五世達賴因此特封其為敏珠活佛。

訊息傳到藏南,寧瑪信眾奔走相告,無不歡欣鼓舞。覺拉寺池巴同僧眾一致決定,將寺裡珍藏的蓮花生大師從鄔仗那(今阿富汗)帶來的馬頭明王神像和金剛橛送給切巴扎倉,年近七旬的老貢洛主動要求給兒子送去。

仁欽非常感謝鄉親們和父親的支援、鼓勵,念及老父親還是頭一回來聖城,要留他多住些天,可第二天一早貢洛卻執意要走,“仁欽啦,阿爸住下去定會驚動佛爺,讓他為難的。”

老人揹著一小袋糌粑面上路了,過了仲麥村是一小片樹林,路邊停著一頂深灰色普通藏布小轎,幾個人站在轎旁。貢洛剛走過沒幾步,後面有人叫“大叔”,他回頭瞧了一眼,只見一個人正從轎中鑽出。他未在意,接著前行,“大叔”,後面又叫,他四周張望,並無第二人,“莫非叫我?不認識呀。”正遲疑間,那人走過來,拉住老人雙手,激動地說:“大叔,不認識我啦?”

突然面對眼前這位四十來歲的僧人,老人實在想不起來:“多有得罪,打攪師父啦。”

“大叔,我是‘桑結’呀!”

貢洛瞇著眼瞅著,“是,是,是桑……”話還未說完,臉上的表情和伸出的手臂猛然僵住了,彷彿一尊雕像。接著,老人好像緩過呼吸,全身顫抖著,低頭慢慢跪下。

五世達賴大吃一驚,喊叫著:“大叔哇,快起來,‘桑結’承受不起呀!”

老人的身子有如鉛塊一般拉扶不起,五世達賴也隨著慢慢跪下去,幾位侍從欲上前攙扶,益西止住,示意一齊下跪。

“佛爺啦,萬萬……老僧全家……下地獄……”當貢洛發覺佛爺竟也跪下時,頓覺驚恐慌亂,伏地叩頭。

益西爬起去扶貢洛,“老人家,您不起來,佛爺也不肯起來呀。”

幾名侍從上前將二人攙起,在林子裡放置兩個卡墊,貢洛不肯坐,益西懇切地說:“老人家坐吧,佛爺對那段時光始終念念不忘,多次提起,今天是專門過來迎接您老人家的。”

貢洛坐下後,益西和侍從退到林子邊上。

“大叔這些年……可好……”

“嗯,嗯,好……託佛……”

五世達賴抓著阿叔粗糙的大手,反覆摩挲,兩人泣不成聲,半天,五世達賴才強忍激動的情緒,說明要接大叔到宮中的意思。

貢洛抹抹淚,倒冷靜了,“昨天我從外面觀看了,拜了36個長頭呢。想想啊,佛爺能在我們家住半年,這是多少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啊,知足啦,太知足啦,宮中我就不去了。”

“阿佳她……好吧?”

“唉,看我這記性。聽說了仁欽的事,她可高興了,專程到達旺,知道我要來聖城,她一再叮囑讓仁欽努力修行。”

“阿佳沒說……來?”

“我說了。曲珍的脾氣你也知道,她不來,再說也沒用。”

五世達賴一時發呆,若有所失。

“天不早啦,我上路吧。”貢洛略一停頓又說,“雪域今天富裕安寧,眾生都感謝觀音菩薩保佑,每天祈禱佛爺平安。”一邊說一邊站起要下拜。

五世達賴上前一把扶住說:“那年要不是大叔相救,早就沒有了‘桑結’,您的大恩大德,永當銘記。”

“別這麼說,是緣分吧。”貢洛像個老父親一樣,端詳著久別的孩子,“其實,仔細看,你沒什麼大變,還是那時的樣子,”用手撣了撣“桑結”身上的土,“這次來是又想見你,又怕見你,好,好,總算見到了,大叔高興,也放心了。”

望著大叔遠去的背影,五世達賴久久站在那裡,淚水模糊了雙眼。

相傳,蓮花生初入藏土,騎一匹紅色健馬,手持佛門神器金剛橛,馳騁雪域,無堅不摧,以十二女仙為首的眾妖終於皈依大法,藏土獲得安寧。故大師的護法神,稱為馬頭明王,被認為是觀音菩薩猛相化身。金剛橛是一種帶柄的三稜尖錐形器物,通體雕有各式精美花紋,更加神奇的是,不但插石如泥,還能釘住人和各種東西投在地上的影子,從而使真身不得動彈。

後來,五世達賴將貢洛到色拉的那天即十二月二十七,定為朝拜金剛橛的節日。馬頭明王成了色拉全寺第一護法,金剛橛被視為鎮寺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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