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達賴的靈塔已造好,安置於紅宮靈塔殿內,五世班禪為靈塔開了光。

這天一大早,桑結、佳莫、小麗、旺秋、貢布和敏珠活佛一眾人等陪著曲珍前往大昭寺瞻拜五世達賴法身。

桑結請工匠對法身進行了整飾,將腮部墊高,塗上一層油粉,蓋住黑黃的膚色,也使面部顯得豐潤。由於身體收縮,特製一副襯架,上面套著順治皇帝當年賞賜的湖緞袈裟,頭戴桃形尖帽。於昨夜移置大昭寺前殿,加設一道護欄。

沒想到訊息剛傳出,廣場上已聚集了數百人,昨夜就開始飄雪花,人們不顧地上泥濘磕著長頭,然後紛紛湧到殿前瞻仰,將潔白的哈達掛在護欄上或遞交給裡面兩個侍從喇嘛,許多人都是含著熱淚離開的。

曲珍來了。由桑結和佳莫一邊一人攙扶著。昨晚安放法身時,桑結已經來過,他給阿伯敬獻了一條長長的哈達,掛在脖子上。法身前是一個供桌,點著五盞酥油燈,每兩燈之間放一大盤,堆滿供品。殿前兩側擺著旗、傘、幡、幢,殿角扯著風馬旗,在寒風中飄揚。

曲珍感覺像是在夢中到了天宮,香花彩旗,仙樂悠揚,高大的殿堂,熙攘的眾生。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東張西望,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左顧右盼,他們終於互相看見了,撥開人群,撲向對方。像是分別了許久許久,又像是剛被擠散好不容易尋到,先是仔細地互相端詳,接著相擁而泣,很快又笑了,拉著手轉圈圈,噢,是在跳鍋莊,少年動作調皮,少女舞姿端莊,他們的目光再沒有一刻分離過,跳著跳著,向遠處灌木叢生的山坡跑去……

“阿媽,您怎麼啦?”佳莫關切地問道。

“阿婆,看著腳下的石頭。”旺秋剛說出這句話,一想,不對呀,她怎麼叫阿媽呢?

雲層再厚,報時喇嘛也能準確判斷日出時刻。這時,布達拉宮頂上,法號嗚咽,嗩吶淒厲,海螺哀婉,經聲如泣。大片的雪花緩緩直落,猶如無數條哈達從天垂降,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頂禮朝拜的人浪就像起伏的潮水向前湧去。

人們都被這種氛圍所感染,曲珍卻感到疑惑,這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昨晚她整宿未睡,靠牆坐著,感覺桑結兄弟就坐在對面,他不說話,靜靜地望著她。她就自已說,一直說到天明,她告訴自已,見了面不能哭,也不用多說什麼,叫上他回去就行了。

進了廣場,桑結等人本來準備先行禮拜再到殿前,卻見曲珍徑直往前行,只好省了禮拜,緊緊跟上老人。

“這麼多人,一大早來拜佛?”

“阿媽,這麼多人都是來朝拜阿伯的。”桑結解釋。

“孩子,他們都認識你阿伯?”

桑結一時語塞,還是佳莫來的快,“阿媽啦,認識,不光他們,這雪域眾生都認識他。”曲珍並不糊塗,只是在她的概念裡,還沒有將“桑結兄弟”與“達賴喇嘛”完全對等起來——或許在她深層意識裡就不可能也不願意這麼做。

對面不斷走來瞻拜過的人,小聲議論著佛爺十五年雙目未閉的奇異。桑結一行人不斷繞過伏地跪拜的人慢慢走,路滑,貢布扶著敏珠活佛。曲珍眯著眼用力張望。

“好閨女,在哪兒啊?”

佳莫一指,“阿媽,到啦,前面就是。”

“那像是一道牆呀?”

旺秋趕緊插嘴:“阿婆,不,阿媽啦,那是掛的哈達。”

旺秋和佳莫的目光在一瞥中碰撞了一下,旺秋有點兒得意。

好不容易擠到護欄前,除了曲珍,其他人都下跪叩拜。獻哈達時,仁欽活佛再也控制不住,彷彿哽咽又彷彿太冷,只聽他聲音顫抖:“佛爺啦,小弟仁欽來看你啦……”一語未畢,已是老淚縱橫。看著活佛如此動情,佳莫等人無不暗自垂淚。

“仁欽啦,阿姐還沒看著呢,你哭什麼?”

曲珍雙手扶著護欄,過了一會兒才適應了殿內昏暗的光線。

桑結附耳說:“阿媽你看,那就是。阿伯坐在法座上,穿著緞面袈裟,生前就是這樣子。”

曲珍這回看清了,久久凝視著,法身距護欄也就二米左右。

來之前,佳莫主動向桑結提議,掌握好時間,防止老人太激動發生意外。

“桑結兄弟,阿佳來看你了,那年你一走,快七十年了吧,可在姐眼裡你一點沒變,寬寬的腦門,圓圓的眼,一高興嘴角就上翹,還皺皺鼻子,洛桑也是這個樣兒,一個人似的……”

佳莫輕輕瞅過去,老人微微側著頭,目光柔和,面色赧紅,像在對著睡熟的孩子說話。可能是這份情感蘊積得太久,或許是想傾吐的話語太多,曲珍接下來的話,只見嘴唇顫動,卻聽不清聲音了。雪花落在銀白的頭髮上,灑在那件藍細布做的僧袍上,她渾然不覺,彷彿宇宙間只剩下她和他。

“還是老嘍,走那年才十五歲,正是洛桑現在的年齡。阿佳也老啦,八十多歲的老太婆啦。老看著我幹嘛,沒什麼好看的啦。你要就是為了看阿佳一眼,這回也瞧見了,合合眼吧,直睜了十五年,你不累呀。”

一陣風捲著雪花撲來,待人們睜開眼時,發現佛爺的雙目已經合上了。人們先是目瞪口呆,接著跪下一大片,磕頭禮拜。

“太不可思議了。”佳莫心想,給桑結使個眼色,兩人上前勸老人,“阿媽啦,咱們回去吧,天太冷了,別凍壞了身子。”

可曲珍像個雕像一般,紋絲不動,對兩人的話毫無反應,只有白髮和藍袍在風中抖動。一會兒,只見她又對著五世達賴的法身說:“桑結兄弟,你聽見我說話啦?阿佳就問你一個事,走那天你說一定會回來看阿佳,可等到你……也未等到啊。你捎過信兒讓我來,你為什麼不回去看看啊……”說到後來,曲珍的聲調已是悲愴的哽咽了。

風漸漸緊了,隱隱傳來哲蚌寺低沉滄涼的法號聲,這是母寺對兒子的告別。

桑結含淚勸道:“阿媽,別責怪阿伯,他也是身不由已呀。我不是說過嘛,您贈送的紅木佛珠,他現在還拿在手中呢。”桑結命殿內侍從喇嘛將湖緞袈裟的袖子捋起,露出手中握著的那串紅木珠。

一見這紅木珠,曲珍一下子跪坐在雪地上,嘴中不停唸叨:“他沒忘記我,他沒有忘記阿佳……”然後又猛地站起來,向護欄內伸出雙臂,自已那一串紅木佛珠在枯瘦的手腕上晃動,涕淚俱下,“桑結啦,我的好兄弟呀,阿佳沒有白等你一輩子,只要你心中有阿佳,我情願再等你一世。洛桑來了你該放心了吧,阿佳是來接你的,兄弟,咱們走吧,回達旺那個家看看,告訴阿爸阿媽咱們回來了,再回烏堅嶺,咱們在那兒住下,任它千輪百回,永不分離……桑結啦,你聽見了吧,阿佳在前邊走,路遠又下著雪,你可跟上啊……”

那一刻,世界彷彿靜止了,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在大昭寺廣場上空迴盪。佳莫、旺秋、貢布和小麗早哭成了淚人兒,桑結攙扶著老人與另一旁的仁欽更是泣不成聲。廣場上人越聚越多,人們自動閃開一條道,默默注視著她們。

回宮後佳莫悄悄問桑結,當時為什麼不開啟護欄讓老人進去。桑結嘆口氣,只說了一句:“有礙格魯教規呀。”

過了整整一天一夜,曲珍才甦醒過來。室內只有洛桑一人,能看出已坐等多時了,還不時打個盹。見阿婆醒了,洛桑趕緊坐過去,緊緊握著她的手,“阿婆,可急死我了,這下好點兒了吧。”

“是趕生啊。唉,沒事啦,看你困的,回去歇著吧。”

洛桑習慣性地扭扭身子說:“不,我就這麼陪著阿婆。”

曲珍抽出一隻手拍拍洛桑的手背,目光木然地盯著屋角,平靜地說:“趕生啦,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身份不一樣啦,菩薩保佑,這身份求不來也推不掉,往後聽第巴大人和你師父他們的話,努力修習吧,阿婆過幾天就回去了。”

洛桑點著頭,聽到後來又搖搖頭。

曲珍抬起眼望著洛桑緩緩道:“趕生啦,什麼事也要隨緣,不可由著自已的意。你回吧,你在這兒別人不方便來,連我也覺得不自在。”

洛桑一驚,自已從小跟著阿婆長大,都十幾歲了,每次從達旺放假回去還同阿婆擠一個床睡呢,今天怎麼啦?阿婆好像是個陌生人似的。興許是太累了吧?洛桑迷惘地慢慢退出,由丹珠爾陪著回寢宮去了。

半個時辰後,曲珍在一樓的僧舍內充滿了歡聲笑語。梅朵和江央來了,央金來了,依照桑結授意,佳莫請來了其其格和烏雲,旺秋請來了哲木蘭,還有小麗和格桑。

在會客室,桑結瞧著快一年未見的其其格,他驚訝三十出頭的她依舊風姿楚楚,只是沒有了十年前的天真活潑,頭一次學畫時,是在一個春日下午,桃紅柳綠……情景歷歷,給一個青年男子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今天,其其格一身藏裝,標準的拉薩貴族少婦打扮,端莊典雅,桑結不由多看了兩眼。

“給大人請安。”其其格嫣然一笑。

桑結髮覺自已走神了,忙忙說道:“免禮免禮,王妃免禮。”

“上回大人吩咐的那件事,已轉達汗王,是從學生角度說的。”

“汗王意下如何?”桑結緊問。

其其格側過頭望著窗外,片刻方才收回目光,看著會客室牆上一幅唐卡發呆,託著腮若有所思。桑結不解地問:“王妃,可有為難之處?不妨說與我。”

其其格轉過身子,不由一聲長嘆,別人不理解她的苦衷——她是在故意拖延談話節奏,哪怕在這裡多呆一分鐘,“大人,汗王那人你也瞭解,沒有主意,無可無不可,光憑他我看能接受,可他說這事要與十叔商量,學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正巧大人忙於新佛爺坐床,故未敢打擾。”

桑結皺皺眉說:“也怪我未加深慮,一步一步來吧,莫著急,我看十王妃通情達理、性格直率,可否先與她透透氣。總之,請王妃費心啦。”

走到門口時,桑結輕聲說:“其,王妃,近日還堅持作畫否?”其其格能體會出這句話中包含的關切,只說出“偶爾”兩字,強忍淚水,低頭匆匆離開。

在另一間接待室,洛追正扶起下跪非要拜師的哲木蘭。剛才,當哲木蘭突然出現在面前時,洛追半天也沒認出來。

“達旺一別數載,師父一向可好?”

洛追一下想起來了,笑道:“那時我就察出女施主氣度不凡,決非商賈中人。”

旺秋在旁介紹了哲木蘭的身份後,洛追合十道一聲“得罪”。

哲木蘭誠懇地說:“上回雖只匆匆一晤,但師父的點撥讓弟子終身受用,今日得會當再續法緣,務請受弟子一拜,收入門下為徒。”說著即跪拜。

洛追頓感措手不及,趕忙去扶,那哲木蘭只是不起。旺秋勸道:“阿媽如此誠意,還望大哥成全啦。”洛追知道這女子頗有慧根,於是點頭答應。

哲木蘭說:“今日太倉促未備禮物,改日請師父到家再行供養。”

曲珍的屋子裡擠滿了人,老人一高興,精神也好多了。大家說說笑笑很開心,日頭快落山時才告辭老人離去。

這幾天,佳莫陪著老人,小麗陪著格桑。佳莫知道老人累了,想早點打發她躺下,曲珍卻無睡意,和衣靠在背墊上,“孩子,阿媽住不了幾天,說說話吧。”佳莫把被子搬到老人床上,搭在兩人腿上,也靠著。

“我這一走,不知怎麼,倒對他放心不下。這些天我細細地瞅著,這孩子學問本事是有,可心眼太實,怕他以後上當吃虧。也不怨他,他阿伯那人就是個實心眼,還能教出……”

佳莫以為是說洛桑,到後面才聽出老人放心不下的是桑結,大感意外,安慰道:“阿媽你看這些年雪域的變化,大家都佩服第巴大人的治理才能。”

老人微微擺了擺頭說:“和這沒關係。”但沒繼續說下去,停了一下轉了話頭,“孩子,你快三十了吧,女人到這個年齡不成家又沒有出家為尼,說明什麼?”

佳莫快出不來氣了。

老人拍拍佳莫的手背,“說明你心裡有人呀。”見對方低頭不語,接著說,“女人的心事瞞不過女人。當年我去烏堅嶺出家,卻央師父一眼就看出來啦。孩子,我看出來啦,從你隨他改口叫阿媽,更確信了。我同仁欽悄悄議論過,你能幹聰明,遇事有主見,和他再般配不過,要真能成了,這孩子就多了一個臂膀,還多了一個,不,多了好幾個心眼啦。”

兩個人都笑了。曲珍瞅著佳莫,等對方說話。

佳莫滿面含羞低著頭,抓著老人的手說:“阿媽啦,要是真能去伺候桑、第巴大人,那是前世修下的福,只怕大人……”

“孩子,別擔心,阿媽明天就去對他講。”

也可能是幸福降臨得太突然,佳莫整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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