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珍好多天沒睡過這麼一個好覺了。佳莫幫著老人穿上衣服,洗過臉,端上滾熱的酥油茶和幾盤小糕點,格桑和小麗也過來一同吃。佳莫看著老人的神情笑道:“阿媽啦,放心吃飯吧,吃完我陪阿媽去看那個人。”

“那個人?誰?”三人都奇怪地問。

“阿媽啦,你說這趟出來要見三個人,已經見過前世佛爺和第巴大人,還有一位呢,你自已也忘啦?”

老人好忘,佳莫一提醒,曲珍才猛地想起,隨即不住口讚道:“這孩子真是精細有心之人,他要能……”看到佳莫撒嬌的表情,老人沒再說下去。

小麗好奇地問這第三位是怎樣一個人。老人彷彿正在將一個個歷史碎片對接拼圖,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孩子們,也好,給你們講講吧。”

曲珍斷斷續續講述了師父卻央和明珠的故事,室內空氣凝固了,每個人心中都充滿感動、震撼、壓抑……格桑雖跟隨師父多年,也是頭一回聽說。

雪已基本停了,天還陰乎乎的,嗖嗖的風吹起團團雪粒撲打在人們身上臉上,四周群山像是披上了入冬來頭一件保暖的薄衫。貢布陪著敏珠活佛過來也一起去,路上,曲珍對仁欽附耳說了佳莫的婚事,讓他今天務必把話傳過去。

唐青廟修成有幾十年了,看上去狹小破舊,連塑像也煙燻得面目不清,後來桑結在原址進行了改造擴建,至今儲存完好。

“師爹啦,我叫曲珍,是卻央師父的徒弟,特來看望你。

“師爹啦,師父守住了承諾,修行圓滿,已成正果。

“師爹啦,怨徒弟眼慢,上回錯過了。後來聽說了您的故事,每聽到一段我就向師父稟告一段。

“師爹啦,您太不容易了,您的故事像風一樣吹遍了藏土高原,師父很高興,她沒有白等……”可能是要說的話太多,反倒不知說什麼好,幾顆清淚順著面頰叭噠叭噠掉下來。

“阿媽啦,跪時間長了腿痛,剛才讓小麗把香火錢、燈油錢都孝敬了。你看後面還有人等著上香呢。”佳莫輕輕地一邊說一邊往起扶。

“我也就是想來看看師爹,其實他們早到一起啦,我記得師父嚥氣前說她會在輪迴道口的菩提樹下等師爹,兩個人拉著手一起去見具誓護法,要求來世作一個普通的人,若護法不允,哪怕是再作賤民,也一同順著那條道走下去,決不返顧,永不分離……”曲珍說不下去了,不停用袖子擦著眼角,眾人無不垂淚,佳莫抽泣不止。

走出小廟,曲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旁邊的人說:“這回好了,不用再受罪啦,師爹也是立廟的護法神神了。”

下午,洛桑沒有應酬,來看望阿婆。曲珍拉著他的手說:“上午去看望了你師公,阿婆的心願都了啦,明天就要回烏堅嶺了,你不用惦記著。”

洛桑一聽有些著急:“阿婆,別走了,就住在這兒,咱們天天在一起。”

“趕生啦,阿婆不是說過嗎?凡事不可強求,求就是‘貪’,於人於已都無益。各人有各人的歸宿,出來這麼長時間,我還真想咱們那個小寺呢,那裡就是阿婆的歸宿,下一世也不離開。”曲珍說著,抬眼望了望那個遙遠的地方。

洛桑知道阿婆主意已定,又想挽留多住幾日,可曲珍去意已堅,搖搖頭不再多說話了。停了片刻,曲珍說累了要歇息,洛桑黯然退出。

洛桑出去不久,桑結進來了,仁欽跟在後面,向曲珍點頭示意。

“來,孩子,挨著阿媽坐下。”曲珍慈愛地說。

“阿媽,我聽敏珠活佛說你們上午去了唐青廟,年頭多了,是該重新好好整修。”

“那我就替師父、師爹謝謝你啦。孩子,剛才仁欽跟你說了吧?”

桑結臉一紅,低下頭來,像是尋找地縫似的。

曲珍笑道:“真不愧是你阿伯教出來的,跟他一個樣。這麼大個人還臊啊,聽阿媽的,娶了她,她可是個好幫手啊。”

桑結怯怯地問:“阿媽,你問過她啦?”

曲珍拖長聲音回答:“問過啦,人家等你都等到快三十啦。”

正巧,這時佳莫推門進來,桑結竟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佳莫也是臉色飛紅,不過很快恢復常態,親親熱熱坐到曲珍另一側。她怕老人當面提出此事,場面尷尬,忙把話頭引開。說話間,得知老人次日即上路,明知不可能久留,二人還是誠意相勸多住幾天。

“這耽擱的時間也不短了,他又不認識路,找不到我別再走岔了。”

佳莫向桑結投去深情的一眼,用目光向對方表明:我也會像阿媽那樣的。

桑結當晚即做了安排,準備了兩頂小轎,敏珠活佛也一同返回,央金率四名民兵和貢布護送。同洛桑來的達旺學僧中,兩名大的願意留下,先安排在哲蚌學員班學習,兩名小的仍隨曲珍回達旺。

次日一早,桑結陪老人來到宮中日光殿五世達賴生前寢室。環顧四周,氣息猶在,探手衾被,餘溫尚存。曲珍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回頭說:“你阿伯的被子從來都是草草一疊,還得讓別人重新收拾。”退出門時,曲珍又留戀地望著室內的每一樣物件,輕輕道,“桑結兄弟,這回是真要離開啦,一會兒隨姐上路啊。”

天氣晴好,陽光照射著地上一片片殘雪。該出發了,可洛桑抓著阿婆不肯鬆手。

“趕生啊,阿婆也捨不得你,可你看大家都等著呢。”

“我怕再見不到阿婆……阿婆不喜歡趕生了?……”

“趕生聽話,鬆開手,阿婆還有一件事沒辦呢。”

曲珍撣撣衣服,緩緩跪下衝布達拉宮合十頂禮,“高踞獅子寶座的第六世達賴喇嘛,請接受老阿尼曲珍一拜,菩薩保佑你吉祥如意。”

曲珍拜畢,起身入轎。桑結果斷一揮手,轎子啟行。

稍頃,洛桑猛醒過來,欲追撲上去,被洛追和佳莫拉住,“阿婆……我去看你……”這聽上去還是個孩子的聲音,揪扯著每一個人的心,隨風飄向遠方。

若干年後,洛桑去烏堅嶺寺看望阿婆,可那時曲珍已圓寂多年了。

冬日天短,太陽剛一落山,夜色就像潮水般從東方天邊漫過來。

距桑雄拉山口約二十里的一處大拐角後面,突然出現一支約兩千人的騎兵隊伍,一律乾草包裹馬蹄,中速前進,幾乎沒有聲響,顯然是傍晚前隱蔽在拐角後大山窪裡的,否則早被山上民兵遊哨發現了。山口以北二十里設一號觀察點,十里處設二號觀察點,各有民兵十餘人,一旦發現敵情,白日放煙夜晚燃火報警。

兩千騎兵悄悄透過一號觀察點,竟未被發現,略加速接近二號觀察點,正巧有個民兵出帳解手,望見下邊山道上黑乎乎一隊人馬,大驚,正欲叫喊,早被後面躥出的兩個人捂嘴摔倒,與此同時,帳中十餘民兵也被一夥蒙面人俘獲。騎兵很快透過桑雄拉山口,夜空如鍋,大山沉沉,後邊的觀察點顯然無法察覺前邊崗哨上的民兵被偷襲。

被俘的二號點民兵中有一個叫讓瓊的,天生一付娃娃臉,五官似乎還未完全長開,平時就不停轉動的眼珠,透出一股機靈勁兒。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他沒像其他人一樣驚慌失措,而是一直在不露聲色地細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他發現燒茶的鍋下尚有一點餘燼,於是趁人不備,將一塊酥油投過去,又抓幾把乾草扔上。霎時火苗熊熊,看押他們計程車兵想上前撲滅,可被控在一角的民兵們不顧一切與他們扭打起來,只聽呼地一聲,整個帳篷燃燒起來,雙方連滾帶爬衝出來。一時間,後面的觀察點,一個接一個燃起報警火炬。但即便如此,待警報傳至民兵的大後方時,那些不知道哪裡來的騎兵已透過了一半多的路程。

民兵隊長尼瑪多日來一直坐鎮烏瑪塘山口大營,得到警報後不禁大吃一驚,敵情不

明,且來得太突然。不及多想,她立命山上民兵滾石阻路,急率五百人跨上戰馬,于山口下方截擊敵騎。

那隊騎兵想必已料到前方得到警報,做好迎敵準備,考慮到夜間行動於已不利,遂減速行進,待夜幕被掀開一角時才逼近烏瑪塘山口。山上游哨向大營發出暗號,尼瑪得知敵騎人數約兩千,心下稍安。同時暗語發令:放敵人再靠近,弓箭伺候。可是那兩千騎兵在弓箭射程之外停下了。

民兵都是頭次實戰,有人緊張得發抖。山上的指揮官是娜仁,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著山下,心想,這應該是一支蒙古騎兵,可看樣子服裝雜亂又不像……正在疑惑,只聽山下陣中傳出響亮的一長兩短口哨聲。啊!多麼熟悉的聲音呀,是烏力吉?這是怎麼回事?還沒等她明白過來,山道上突然爆發出雷鳴似的歡笑聲,那些騎兵都紛紛跳下戰馬,擺手向他們打招呼。山上的人都愣住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喊叫著跑下來,雙方抱成一個團兒。

在大帳中,甘丹次旺主持開會。尼瑪和娜仁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準備挨訓,卻聽見老將軍呵呵一笑道:“頭一回嘛,難免。新達賴喇嘛坐床後,安多的局勢穩定了,第巴大人命我們撤回,我和烏力吉也是臨時起意,試試咱們的佈陣防守到底如何。”

烏力吉接道:“這次演習是老將軍策劃的,不光試你們,也試我們。”

將領們仔細分析了這次行動中的各個環節,特別查詢防線上的漏洞,隨後又來到山口現場。甘丹指著滿地石頭說:“你們看,大塊的石頭不是滾下山崖就是靠在了山道的外側,路上這些石塊根本擋不住敵騎,這是我們阻敵的主要手段,必須想辦法解決。”

烏力吉補充道:“即使敵騎下馬格鬥,他們是由上向下俯衝,山道狹窄,又多北風,如何有效阻敵,需要改進的地方還多。”

晚上吃飯時,甘丹忽然肚子劇痛,不由放下碗捂著腹部,眾人驚問其故,半晌,甘丹淌著滿頭大汗解釋說,自從十幾年前普蘭一仗受寒後,就落下這個病根,只是今年以來顯著加重。服藥後略有緩解,次日一早,烏力吉率衛隊百人護送甘丹返拉薩。分手時,甘丹反覆叮囑要查詢原因,不可忽略任何一個細節,說明年天暖後他會再來。

然而,老將軍卻未能如願,回拉薩後病勢加重,桑結和塔布珍斷為腸絞痧,已是晚期,兩個月後病逝。彌留之際,桑結握著這位從小交好的老友雙手,淚流不止。甘丹無力地喃喃道:“承蒙五世佛爺和大人的厚愛,才有老夫的今天,我走啦,去追隨……北路防守……”在老將軍這一輪迴對世間的最後一瞥中,桑結從中讀出的是隱隱的擔憂與不安。甘丹將軍去世後不久,轉眼新年就快到了,在給大昭寺街角大旗杆換旗幡時,桑結命人將甘丹生前使用的長矛插入長杆內,以祈禱老將軍的英靈永佑雪域平安。

多爾濟府上的下人們發現,近來王爺很少在屋裡轉圈了,而是在庭院或是河邊揹著手漫步。多爾濟不止一次地問自已:“事情就這麼結束了?”隨即又自答:“是啊,看來好像就這麼結束了。新達賴順利坐床了;桑結嘉措還是第巴,仍然大權在握;手下那幫人也都各在其位,施政的路子不會有什麼更動;各部蒙古王公紛紛前來朝賀,連七哥也來了……”

他還記得老七臨走時說的幾句話:“弟兄七八個擠在安多日子不好過,為一塊骨頭都能急紅眼。我這次來,看西藏變化不小,你們不管咋說,有碗安穩飯,那個事我看先放一放,要不就算了,還給人家的東西,再往回要就難了。”連七王爺都這麼說,是該好好考慮往後的日子了。

這次為阻止靈童坐床,可說用盡各種辦法,甚至不惜痛下殺手,結果呢?幸虧行事機密果斷,未讓對方抓住把柄,否則第巴決不會放過自已。在東嘎寺和典禮上他兩次見到新達賴,他真佩服桑結從哪找到這麼一位俊秀有才的孩子,看來菩薩是站到他們那邊的,莫非就依七哥所說?

他好像沒有察覺到天都快黑了,仍在河邊那一片掉光葉子的柳樹林中來回走動。為了目睹、參與新達賴喇嘛坐床盛會,數萬人不辭千里迢迢,其中不乏從甘青滇康跋山涉水而來。那些日子,在通向聖城拉薩的所有道路上,無論大路小路、平道山道,都是望不到頭的磕著長頭的人流。想想,這無疑是人類史上最為壯觀的場景之一。

朝聖的人在這樹林間和周圍山坡下,搭建了無數各種顏色的帳篷,他奇怪這數倍於拉薩的人口,個把月中吃飯的問題是怎麼解決的。帶的食物畢竟有限,大昭寺前儘管每天施粥,也遠遠供應不了這麼多人。很快他發現,拉薩城附近的所有家庭都傾其所有地進行施飯,就連自已的妻子哲木蘭也每天提著糌粑、酥油和茶葉去佈施。並且,即使有人餓著肚子,也決不會去碰觸那些放生羊、放生雞。

很多人已經一無所有,但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憂愁,他們成群結隊到各寺院拜佛,晚上青年男女盡情歌舞歡樂。許多人帶著朝拜聖城、親臨盛會的喜悅踏上千裡返程。多爾濟不禁感慨,這片高寒的土地竟哺育出如此慷慨好施、精神豪爽的民族。

這個時候,樹林裡的帳篷已經不多了,多爾濟與一位剛從河邊洗涮完衣服的中年婦人聊了幾句,得知她們一家是從金沙江以東俄洛過來的,一路上看到河谷地帶土地豐饒,官府允許移民,他們就打算不走了。

多爾濟知道,對這些人來說,這都是桑結嘉措的政策所賜。桑結嘉措主持制定的吸納移民政策,以及新技術的推廣和新品種的引進,擴大了耕地面積,提高了作物產量,不出數載,使拉薩附近的沿江一帶堪稱富足。有些朝廷入藏辦事的官員就曾記下了他們的見聞。一位名叫焦應旗的官員寫道:“……山水環秀,土田沃衍,樹木濃蔭,民居稠密……上建寺院,為活佛所居,層樓翠閣,幾數百重,金光絢麗,美不勝述。”另一位叫王世睿的官員寫道:“墨竹工卡……蠻寨蠻寺,若繪若畫,其淡遠浮動之勢,渾如仙島。且人勤耕稼,稻畦繡錯,一如內地。”

多爾濟本以為,不管什麼原因,桑結隱瞞五世達賴訊息十五年,藏人不會答應,可結果呢?未引起社會任何波瀾。他的腦袋點了兩下,似乎明白其中原因了。夜風吹得樹枝發出哨音,他縮了縮脖子,回去了。

回到府中,哲木蘭告訴他說,他剛出去汗王府就來人了,請他明日過去議事。

他知道議什麼事。前些天,汗王同他說過放棄名號,接受優待的事。他吃了一驚,深感突然,他問誰的主意,汗王說是小妃,他只說回去考慮一下,沒有講別的。他心裡明白,這決非其其格的主意,分明是那個扁頭第巴透過她的嘴來傳話,雖然是政敵,但是他佩服桑結的才智,也相信他的為人。

這天晚上,他久久難眠,在腦海中模擬了一場與桑結的辯論:

多——大人,汗王小妃已轉達了閣下之意,敢問大人如此慷慨,初衷為何?

桑——王爺,一地之內,若有不相統屬的異已勢力,必為隱患,故願與王爺坦誠相交,也是為王爺長遠考慮。

多——大人,當年父王一路血戰,助五世佛爺建立甘丹頗章政權,順治帝在冊文中尚有“庶邦君長”之稱,請問大人怎樣解釋?

桑——王爺所言不差,老汗王對格魯有似海深恩,故其在日,全藏軍政悉由掌握,然老汗王在晚年卻將諸子送返安多,王爺可知其中之意?

多——願聞大人賜教。

桑——王爺熟讀經史,想必知曉,歷代冊封有及身和蔭子兩種,若系後者,必明示“世襲罔替”。老汗王深知朝廷之意,故做出上述安排,實為過人之見、明智之舉。至於後來王爺隨大公子又返西藏,另當別論了。正因種種因緣,五世佛爺對老汗王十分尊重,畫像於宮中,供藏民萬世膜拜;大公子來投,慨然留之,並奉上王號;圓寂之時,尚叮囑桑結善待汗王后人。

多(沉思良久)——大人待人寬厚,又如何保得後任第巴不會苛待?

桑(略沉思)——王爺應知“大法無常”的道理,我若空口許諾乃是欺人,但下官敢保,任何人只要舉止本分、持戒守法,當獲菩薩保佑。王爺在藏地久居,當知五大第本家族,他們均為古代王候名臣後裔,世代享受貴族尊榮即是前例。

多——大人言之在理,容某再加細思。

“辯論”結束了。多爾濟披衣坐在床上,望著一輪冰月,思緒回到少年時代……自已跟著大哥,在偌大安多竟無立足之地,兄弟寡情,唯利是瞻,三年多里,真是受夠了冷眼,吃盡了艱辛,最後像一群叫花子一般投到五世達賴門下。每次回憶這一段日子,多爾濟都不禁眼眶發熱。許是痛心遭遇印象太深了,他從小即立下銘心之誓,這世間誰也不可信、不能信、不敢信,命運要掌握在自已手中,一旦交出便再無周旋後退餘地。

翌日矇矇亮,多爾濟照例在院中舞刀半個時辰,這已堅持多年了。

飯後騎馬赴汗王府。寒暄後,達萊汗問道:“十叔,上次講的那件事考慮得如何?”

多爾濟還未回答,只見其其格從書房掀簾而出,不好意思地說:“十叔見諒,已調好顏色,多畫了幾筆,來晚了。”

多爾濟瞧過去,只見其其格素面淡妝,烏雲蓬鬆,一條粉綢隨意綰繞,別有風韻,只說:“不妨不妨,一會兒當去觀賞。上次那兩張實在畫得好,今天帶來歸還。”

其其格洗了手,接過侍女端來的奶茶給多爾濟遞上。

“賢侄媳乃聰慧之人,上回請賢侄媳側面探詢對方態度,不知第巴大人誠意如何?”

“前數日,去宮中探望六世佛爺的阿婆,第巴大人表示只要二位王爺同意,他會親到府上面議,條件一定從優。”

“賢侄啊,你的意見呢?”

達萊汗今天的氣色不錯,一邊捻著佛珠一邊說:“這麼多年,咱們就像是懸在半空,兩頭夠不著,汗王名號早已架空,那些個特權也不過是名義上的,在人家眼裡總是個外人,不尷不尬,日子也不好過。十叔啊,我看咱們別硬撐這個架子了,其其格說的倒是個辦法,落到實地,做個莊園主也比這麼著強。”

看多爾濟低著頭沉思,其其格講起上回去貢嘎的一路見聞:“其實不說,十叔也能看到,咱們剛來時藏地是什麼樣,現在又是什麼樣,這些年變化真大呀。”

“嗯,賢侄媳說的有理,只是這汗王名號系父王以命搏來,若要將其去之,總該與安多諸位叔父商議一下吧?”

其其格不提防有此一說,皺皺眉道:“十叔之言,侄媳不敢從命。這麼多年,咱們頂著個王號,可那些叔父何曾尊重過一分,再說他們又不在西藏居住,與他們何干?十叔何必徒自生事?”

好一個伶牙利齒,多爾濟一邊暗想,一邊將臉轉向達萊汗問:“賢侄,你說呢?”

達萊汗本是無主見之人,聽此一問,點點頭說:“十叔說的也是,那就煩十叔辛苦一趟,若叔父們沒有什麼異議,也好與第巴大人商議。”說畢,打個哈欠,微闔眼,繼續捻佛珠。

“賢侄媳,可否欣賞近日大作?”他這才注意到,其其格穿的是鄂爾多斯束腰長裙,愈顯身材苗條迷人。

“十叔只管去看。”其其格淡淡地說。

多爾濟進書房向桌上一瞧暗吃一驚,那幅畫正與自已昨夜林間所思一樣,畫的是崎嶇山路上匍匐朝拜的人。他拿起仔細端詳,一共畫了十幾個人,男女都有,年齡不一,最前邊是一雙趴在地上的雙腿,最後面是山路拐角處伸出的一雙正在頂禮的雙臂。寓意很明顯,第二個人是全畫重點,從衣飾判斷,分明是一位年輕的貴族婦女,正朝向前方,雙臂高舉,但面部空白,沒有畫出五官。

多爾濟大惑不解,拿著畫出來詢問其其格。

“拿不準該怎麼下筆,特別是眼神,才能表達她那一刻的心情,所以先空下來。”

多爾濟表示畫好後一定過來欣賞。

走出汗王府,多爾濟回憶著剛才達萊汗說的“懸在半空”,心想,不上不下,看似難受,若換個角度可以理解為能上能下,總還給人一點希望,著什麼急,他才剛安穩住,不妨再等等瞧。不覺間,他的左手慢慢屈伸了兩下。

過了幾天,梅朵請朋友們到新家來作客。其其格給主人獻上哈達與賀禮後,向桑結使個眼色,二人到另一間屋子坐下。其其格講了那件事的進展情況,桑結勸她莫性急,“這就猶如一頂帽子,既不保暖又不遮陽,可戴慣了,忽然摘下來不習慣,要有個適應過程。”

其其格覺得這個比喻非常貼切形象,情不自禁雙手打了個響指,那姿式很優美、瀟灑。桑結還是頭一回瞧見,好奇地笑笑。其其格卻臉紅了一下。在她家鄉,女孩子打響指是衝情人示意的一種方式,當然,有時也用來表示稱讚、誇獎。剛才顯然是後者。屋裡炭火很旺,其其格起身摘下披風,露出一身鐵灰色緊身裝,愈凸顯鵝頸蜂腰修腿。

“大人,麻煩你一下,幫忙解開包頭的帶子。”

桑結大約是頭一次做這事,笨手笨腳半天才解開。露出綰住頭髮的粉紅綢帶,其其格一邊攏攏頭髮一邊說:“大人,我實在不明白,這頂無用的帽子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汗王是個名號,在佛經中稱之為‘相’,有太多的世人就是舍不下這個東西,帶著餘業進入輪迴,最終害了自已。真要做到不容易呀,若說‘破相即佛’也不為過。”

“老師,學生還想請教一事。”

桑結收回欲邁出的腳步,只見其其格從懷中抽出一幅畫,正是那幅朝拜圖,審視片刻,深深地點點頭。

“學生請教,她的表情、眼神該如何下筆,曾在路邊仔細觀察,但總覺得把握不準。”

桑結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停下,在那幅畫上寫下“捨棄”二字。

這幅畫其其格畫好後送給了桑結嘉措。桑結將其裝裱後掛在牆上,許多人爭相觀賞,成為傳頌一時的佳作。八年後多爾濟派道布登去劫掠桑府時,特別叮囑帶回這幅畫,然而翻遍了也不見蹤影,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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