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秋假了,洛追一再叮囑家遠的小學僧務必搭伴回去,可上午剛說過,下午洛桑就不見了,問根柱,他摸著腦袋說午餐一過他就走了。“有伴沒有?”根柱搖搖頭說沒看見,洛追真急了,跑到鎮上,讓貢布騎上馬順道去追,一定要送到烏堅嶺寺交到阿婆手中。

這麼久洛桑一直想念阿婆,聽說要放假,也沒聽著什麼找不找伴,中午匆匆吃了飯,換了便衣,一出寺簡直就是小跑著順道往南行去。不一會兒,他就喘開氣了,但還是邁著大步往回趕。走出去十幾裡地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人,30多歲,揹著一個包袱,不像本地人。

“小師父,是大寺的吧?”

他怎麼知道我是大寺的?沒見過呀。洛桑只是一邊這麼想,也顧不上回答,順著問話就點了點頭。

“寺裡放秋假了吧?小師父家是哪裡的?噢,我是外地人,想到山南收購藥材。”

不知為什麼,洛桑此刻沒有一點兒興趣說話,只是用力邁著發酸的雙腿往前走。

那人靠近一步問:“小師父一看就是個聰明孩子,可有法號啊?”

洛桑搖了搖頭,好像一開口就會退回幾步。這時,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貢布追上來勒住馬說:“你呀你,真急死人了,上來吧。”洛桑爬上馬背,緊緊抱著貢布,一溜煙兒跑遠了。

走了好一會兒,貢布才說:“剛才那個人是誰?央熱喇嘛說你獨自上路的,讓我送你回去,他都急壞了。”

“那人是半路碰上的,外地人,我也不認識。”說起央熱喇嘛,洛桑不禁心頭一熱,他回憶這多半年來,師父好像沒和自已說多少話,但他能隱隱感受到師父發自內心的無微不至的關愛。但一想到很快就要到家了,他又不禁興奮起來,“貢布師兄,咱們一會兒就回家了吧?”

“我說師弟,咱們一共才跑了五十多里地,你看看這天色。”

秋天的空氣夾雜著腐草枯葉的味道,山川林木顯得疏朗,那一輪磨盤大的紅日正墜向西山。

“不麼,今天就得回去,求求師兄了。”

“先歇會兒吧,吃點東西。”貢佈下了馬,又扶洛桑下來,坐在路邊,“這是匹小馬,馱兩個人再跑就跑不動了,前邊有個村子,先住下,明天中午以前就到了。”

洛桑一摸,馬身上溼漉漉的,“這麼吧,咱倆一個騎馬一個跟在後面跑,累了換一換,反正今天得回去。”

貢布太瞭解這位小師弟了,平時脾氣柔順,可一上來擰勁,除了阿婆誰也勸不住。待二人吃飽,給馬也餵了料,又跑三十里後天已大黑,於是一人騎一人小跑,貢布估計距寺還有二十里。都後半夜了,透過月光,才望見了不遠處的烏堅嶺寺的模糊輪廓,兩個孩子同時呼叫著奔過去。

“阿婆阿婆快開門,我回來了。”

好幾天了,曲珍睡覺總不踏實,昨晚迷糊了一會兒就醒了,索性撥亮燈坐在龕前默誦平安經。達瑪明白師父的心思,也披衣過來,二人都未說話。曲珍打了個盹,身子晃了一下,達瑪扶住說:“師父,望果節一過大寺就放假,快的話明後天能回來。”正說著,聽見了洛桑的喊聲,達瑪趕緊去開門。

曲珍站起卻邁不開步,靠在炕沿不住念菩薩保佑。門被撞開,洛桑裹著一團寒氣衝進來,“阿婆——”一頭撲在曲珍身上,曲珍捧起洛桑的小臉,只見兩股淚水如小溪汩汩。

“阿婆,你也哭了。”洛桑伸手抹去曲珍面頰上的淚水。兩雙淚眼久久對視,彼此的面孔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彷彿夢幻一般。不一會兒,洛桑停止了抽泣,伏在阿婆懷中熟睡了。達瑪將他抱到炕上,脫去外衣蓋上被子。甲娃和格桑也已過來,貢布把回來的經過詳細敘述一遍,聽到後來曲珍心疼地直掉淚。貢布說農忙時節店裡不忙,來時跟阿爸說好要多住幾天。不知不覺天已矇矇亮了,貢布洗過臉吃了早點去睡了。

這天,達瑪帶著格桑要去十幾裡外的一個村莊作法驅雹,曲珍憑著多年的經驗叮囑她們,近幾天燥熱,有云從山根升起,一二日內必有冰雹,且後半夜雨水多,要她們抓緊趕路,去了先動員村民立即割倒莊稼運回家中。

第三天下午,達瑪揹著40斤青稞粒,揣著2斤多酥油,格桑揹著20斤青稞粒返回寺裡。向師父敘說了因及時收割,莊稼未受損失的經過。當天晚上,格桑因夜受風寒病倒了,曲珍熬了草藥,囑咐甲娃好生看護,自已回屋看洛桑去了。

洛桑一下午跟著貢布學騎馬,此刻脫掉沾滿泥土的外衣正泡在溫水盆裡由曲珍給他前後擦洗。“趕生啊,你給阿婆說說這多半年是怎麼過的。”

洛桑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阿婆,回來的前二天我還參加過驅雹大會呢。大寺那個法師真厲害,可靈驗啦,央熱喇嘛說他前年在聖城布達拉宮什麼大人辦的……”

“第巴大人?”

“對對,在第巴大人辦的培訓班學習過。”

“好好學吧,眾生離不開三寶,修成一個有德行的僧人不容易啊。噢,對了,明日是卻央師父圓寂40年,該去誦經祝福她們,她們早就到一起了吧,多好啊……”

洛桑看見阿婆眼中閃著憧憬、幸福的淚光。

原來,多爾濟早依據道布登第一趟去達旺的收穫,在心中勾畫了一個拉薩——達旺——烏堅嶺寺三個點組成的不規則三角形,每個點上的人物分別是:桑結嘉措——洛追加措——曲珍。這三人均與五世達賴有著特殊關係,秘密尋找轉世靈童的線索就在這三人身上,可以斷定,桑結是主謀,另二人是助手。想到這裡,多爾濟雙手有力地屈伸了一下,並抬到胸前晃了晃。他很欣賞道布登點子多又能幹,密令其再下達旺,準確摸清靈童身份,設法將其哄騙或綁架至隱秘之處。

道布登仍化名呼日圖住在離達旺寺不遠的地方。一天,打探到洛追出去辦事,他趕快來到寺裡,裝作剛剛趕來,對執事說奉女主人之命到山南收購藥材,順便再向學僧發放佈施。與執事喝茶時,他又提出:“我主人想了解一下孩子們學習、生活的情況,以後還會繼續提供幫助。”執事很熱情地介紹情況,後來還拿出那本記錄冊補充自已記憶不清的細節。

道布登正好順手以不在意的方式拿過來翻看,他已經從執事的介紹中得知來自烏堅嶺寺的學僧叫洛桑,今年十歲。翻看記錄冊時,他忽然發現一個奇怪的細節,故意翻到另一個孩子的冊頁上問:“摸珠串是怎麼回事?”執事笑著解釋說:“是一個小遊戲,摸到後留作紀念。”他又飛快地過目一遍,發現只有洛桑摸的是舊紅木串,下面一行小字註明已換成新紅木串。

這個道布登,原籍內蒙黃旗,戰亂中被掠至安多,從小在十王府當差,無任何背景,全憑觀顏察色、辦事幹練,硬熬到了總管的位子,年方三十。中等個頭,面黃無須,一對金魚眼總在咕嚕嚕不停轉動。此刻,他暗自思忖,對那個叫洛桑的孩子,敢說已有九成把握,萬一萬一不是也無妨,正可以此試探對方的反應,從而發現真正的靈童。

幾天後,他的密信送至多爾濟府上,待幹員帶回多爾濟又是誇獎又是鼓勵的密信後,道布登策劃了具體的行動。時間選在大寺放秋假時,果然半路上截到一個學僧,但未及核實身份,就被騎馬趕來的一位少年帶走。他深知此事關涉巨大,決定再想個辦法。

第二日清晨,曲珍領著弟子們來到師父靈洞前,先齊誦往生吉祥咒36遍,甲娃放下一個厚墊,曲珍盤腿坐下,摩挲著中間石頭上早已模糊的幾個字,喃喃對師父訴說起來。

“師父啦,你走了整整40年了,弟子曲珍已是75歲,頭髮都白了,時刻不敢忘記師父教誨,那顆心啊,還原處放著,一動未動。”頓了頓,又說,“師父,弟子知道你們早在一起了,您別嫌羅嗦,藏土眾生都誇讚他真是好樣的,現在演戲都得請他出來清場,每次看戲我都自豪地對別人說那個大神是我師爹,聽說達賴佛爺還在布達拉宮腳下為他修了一座廟呢。”

曲珍不斷用袖子擦拭淚水,斷斷續續又說了起來:“師父啦,鐲子埋在塔下面,有空你來取走它,順便看看弟子,好想你……”

秋霜遍地,枯葉飄零,曲珍和弟子們口中念著六字真言,繞著師父靈塔一圈一圈轉著。

晚上睡覺前,洛桑突然問阿婆:“她們真到一塊啦?”

“真的。”

“那為什麼不來看阿婆?”

“可能,不,肯定來過啦。”

“那怎麼……”

“認不出啦。”

以後的十來天,洛桑天天練習騎馬,曲珍怕他摔著,貢布說:“阿婆不用擔心,小師弟已經騎得有模有樣啦。”貢布走後,洛桑每天跟著達瑪她們砍柴、拾麥穗,有時幫人家幹活,領受一些佈施。有天晚上曲珍問起央熱喇嘛,洛桑說:“師父懂的可多了,最愛聽他講課,還跟著學了幾句漢話呢,師父可厲害呢,大家都怕他。”

“那不是厲害,是嚴格,他也五十歲了,主持這麼一個大寺不容易呀。”

格桑瞪著眼睛問洛桑:“那你怕不怕?”

“我也怕,他一過來就心跳,可是他沒有訓過我,目光就跟阿婆一樣。”大家都笑了。

離返寺還有三四天吧,洛桑這天跟著達瑪去山上砍柴,回來時天近晌午,達瑪揹著柴先進寺,洛桑累了,把柴捆靠在門外的坡上歇歇氣。這時,不知從哪兒又冒出那個回來時半路遇見的人,還牽著一匹大黑馬。

“小師父,你在這寺裡住著?昨天我剛從達旺來,央熱喇嘛讓我通知你開學的日子提前了,明天必須趕回去。過來,我帶你去,抓緊趕路,天黑前就能到。”他一邊說一邊瞥了一眼寺門,走近前伸手欲抱洛桑上馬,事出突然,洛桑畢竟是個只有十歲的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乾脆愣住了。正在這時,院裡響起了曲珍的喊聲:“趕生——,趕生啊,快回來吃飯啦。”

“你叫什麼?你、你不是洛桑?”那人留下這麼一句話,一轉眼就不見了。

曲珍走過來拽起柴捆,看見洛桑發呆,“趕生,怎麼啦?”

“剛才有個人……”

曲珍扭過頭,只見一匹馬絕塵而去。

吃完飯,曲珍仔細問了事情的經過,又聯想起貢布所述,不禁生出疑惑。

為了安全,走的那天曲珍特意僱了兩匹好馬,心想,起早貪黑,當天就能趕到大寺,還讓達瑪陪著去。臨走,又囑咐達瑪一遍,要她見了央熱喇嘛一定要把前前後後的經過講給他。越走越遠,看不見阿婆了,洛桑禁不住地抹眼淚。

天黑不久,進鎮了,往西一拐,大寺那黑壓壓的輪廓矗立在半空,洛桑嘴一撇又哭了,抱住師姐真想明天再回去。

一個高大的人影提著羊皮燈籠走過來。

達瑪仔細瞅了瞅叫道:“那不是央熱喇嘛嗎?”

燈籠走到跟前,人影沒有說話,把燈籠遞到達瑪手中,抱起洛桑。好像還在暗中端詳了一眼輕輕放到地上,這當中他的嘴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蹭了,不對,碰了,也不對,後來洛桑才弄清是吻了他的額頭一下,然後拉著他的手向寺門走去。他能感到那隻大手的力度和姆指在手背上的摩挲,走進寺門撒了手只簡單說了句“去康村安歇吧”,待洛桑走了,這才回過身去招呼達瑪。

不知為什麼,洛桑開始細緻觀察起師父來,在法事和學習上,師父對寺僧、學僧要求很嚴,不苟言笑,下來後頗能打成一片,還常與學僧一起唱歌遊戲。他對每一個孩子都很友好,但洛桑能感受到他會在不經意間,在第三人難以察覺的瞬間,傳遞出一種特別的親切和溫暖。後來排戲時,洛桑往往一經指點就能領悟,並且表演得出神入化、細緻入微,洛追稱讚說:“這是度母的教化啊。”洛桑半開玩笑地說:“這是幾年來從師父那裡一點一滴學來的,師父就是護法度母。”洛追心中有事,這句話竟聽得他臉紅心跳。

那天晚上,達瑪把事情經過細細地講給央熱喇嘛,洛追將前前後後和上次那個女施主蘭兒串連起來,又想到老貢布反映的情況,直覺其中必有蹊蹺。憶起桑結的一席話,深感狀況複雜,責任艱鉅,不敢有一絲鬆懈,必保萬無一失。

轉眼快到年底了,結業前洛追要求每個人寫篇短文,題目是最思念的人,洛桑交上來的是一首詩,仍是四句六言兩字一頓的格式:

高高東山頂上,

升起一片白光。

心中漸漸浮現,

阿婆慈祥面龐。

“洛追,你說哪一句最好?”

“桑結,你清楚,我哪會寫詩。”

“這孩子慧根不淺,不知不覺中已經創立了一種新型詩體,簡潔明快,通俗活潑,既能含蓄地示意也可淋漓地抒情,其中第三句最是生動形象,好詩,好詩。”

“桑結,你要不要看看那個孩子?”

桑結堅決地搖了搖頭,“你剛才說的那個陌生人出現的事情再次提醒我們,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我,一舉一動都必須小心謹慎。”閉了閉眼,又說,“我何嘗不想早日公佈,所以加緊工作,是想形成一個基本的體制、格局,繼任者好接手。洛追,我真怕撐不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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